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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字?”雷演祚仍旧不懂。
“嗯!论宗支,福藩在诸王之中虽属最亲最长,但到底并非太子。况且先帝又绝无遗命。设若他尚称贤明,立之固无不可;若他不贤不明,亦无非立不可之理!”
说到这里,钱谦益顿住了。他意味深长地瞧着两位同盟者,相信他们能领会自己的言下之意。果然,吕大器抿紧嘴唇,捋着胡子,似乎陷入了思索;但是雷演祚却有点急于知道下文:“那么福藩……”钱谦益微微一笑,故意拖延着不做声。
“愿闻其详!”吕大器从紧抿的嘴唇里挤出一句,随即坐回椅子上。
钱谦益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异样地闪动起来。他前倾着身子,用压低了的、恶狠狠的声调说:“福藩的劣迹不少——他不孝父母,虐待属官,不肯读书,而且贪婪好货,沉迷酒色。哼,既然有此多种劣迹,又怎能立他为君!”
这几句话所披露的机锋是如此凌厉,就像利剑猝然出鞘,刺得满室的空气“嗤嗤”作响。吕雷二人显然给吓住了,变得一片沉默,吕大器固然没有吭声,雷演祚也失去了追问的勇气,只是惊诧地微微仰起胡须虬结的脸,一双大眼睛从浓眉下直愣愣地望着窗棂纸上的斑驳树影。
瞧着这种情形,钱谦益有一点迷惑,也有一点紧张。因为他刚才的那一套说法,拆穿了,就是主张通过罗织罪名,制造流言,来搞垮对手。他们三个人都很清楚,刚才列举的那些“劣迹”,其实并无充分根据。不错,福王此人平庸怯懦,没有才干是事实;行为不尽检点,犯点过失也不能说没有。譬如:传说他曾“偷”拿过老福王的一件什么宝物,说他这次逃难南来,把他母亲给逃丢了等等,但那其实都是一些说不清的事儿。若是吹毛求疵起来,他们那位“潞佛子”又何尝不能开出一张单子?不过,既然拥立谁来当皇帝,将直接关系着新朝廷的命运和大明中兴的前途,同时也关系到东林派本身的利害安危,那么钱谦益就认为,别说是仅仅让福王受点子委屈,背上个不好的名声,就算更加伤天害理的勾当,也只有硬着头皮去干!这也可以说是古往今来成大事者的一条通则。不过,一贯以正人君子自命的吕大器和雷演祚,是不是也这样认为呢?钱谦益却有点儿拿不准……“哼,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吕大器终于一欠身站起来,硬邦邦地吐出一句,随即阴沉着脸,离开桌子,又开始在房间内踱起步来。
钱谦益吃了一惊!
“是啊,”雷演祚呻吟似地附和说,“我辈本是清白正人,莫非竟要出此卑劣手段么?”
钱谦益的眼睛睁圆了。由于委屈和愤急,他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如果不是看见吕大器做了一个少安毋躁的手势,他就会立即争辩起来。
吕大器倒背着手,把嘴唇抿得更紧,相形之下,鼻子和下巴就显得更加突出。
他一声不响地绕着屋子转了一圈,又一圈。
终于,吕大器站住了。
“牧老,”他偏过脸来,盯着重新产生了希望的钱谦益,冷冷地说,“你想清楚了不曾?这可是连身家性命都押上去的买卖!万一到头来这半壁江山依然落到福藩手里,只怕你我都死无葬身之地!扒娲磴盗艘幌拢成挥傻帽淞恕5娜罚饧碌那痹谖O眨」芨詹潘搽孰实馗芯醯剑窃睹挥卸苑酱丝趟赋龅募馊窈统沟住K挥勺灾骺只牌鹄础5堑搅苏庖徊剑仓挥衅聘林哿恕S谑牵φ蚨ㄗ约海酝妓瞪霞妇溆行判牡幕啊?然而,他的内心颤抖得如此厉害,以至张了几次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七
虽然吕大器等人在全力以赴地为拥立潞王而密谋策划,但是在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那里,对于这件事却始终有点举棋不定。
无疑,自从北京的朝廷覆灭之后,作为江南地区的最高军事长官,史可法无形中已经成为对重建朝廷负有全责的人物。但正因为这个缘故,他就不能像吕大器等人那样,采取一面倒的态度,而必须尽量摆平各方面的意见,以期未来的朝廷能够获得最广泛的拥戴和支持,从而造成一种和衷共济的局面。史可法认为,这样一种局面,对于维系人心,重振旗鼓,乃至造就国家的中兴,都是绝对必要的。所以,在拥“福”和拥“潞”两派主张严重对立、难以调和的情势下,高弘图提出改而拥立桂王,确实使史可法有所动心。但是,随后姜日广指出桂王远在广西,在短期内难以抵达,又使他不能不加以考虑。正是由于左右为难,委决不下,所以,在会议散去之后,史可法就吩咐不久前才应他之聘参与兵部幕僚事务的陈贞慧发出请帖,邀请最近自北京潜逃回来的一些明朝官员,于次日上午到衙门里来见面,准备再仔细查问一下皇太子和永、定二位亲王的下落。
因为只要把已故崇祯皇帝这三个儿子当中的任何一个找到,这一天大的难题就能迎刃而解了。
翌日,客人们陆续到齐。负责在花厅里伺候的仆役,巡回走动着,已经给客人的杯子里添注过三回茶水,主人却还一直没有露面。大家只有继续静静地坐着,耐心等候。
这八位客人,如果只从衣饰打扮来看,同一般缙绅并没有什么区别。但是,他们那惊魂未定的神态,那木讷痴呆的样子,以及其中一部分人脸上、手上那些无法遮掩的伤痕,都暗示着仅仅不久前,他们还在经受着某种可怕的折磨和极度的惊恐。
事实上,北京是在被农民军重重围困的情况下,迅速陷落的。满朝文武大多来不及逃跑,就全部成了俘虏。这几个人,纯粹是由于各种偶然的机会,才得以侥幸逃出“魔掌”。从他们直到此时此刻还未能恢复常态的样子,仍旧不难想象出,那一场天崩地塌的噩梦,该是何等狰狞可怖。正是这一发现,使得陪同他们坐在一起的陈贞慧,止不住心中又一次微微发起抖来。
陈贞慧是得知北京失陷的噩耗之后,才从家乡宜兴匆匆赶到南京来的。以他平日的豪迈自负,本来并没有兴趣充当什么幕僚。
但他又是一个极其聪明灵活的人,知道这种位置可以接触许多上层机密。而在目前这种非常时期,及时地、准确地掌握政局的动向,对他本人,以及他的复社伙伴来说,都至关重要。所以,他便毫不迟疑地找到史可法门上来。事实证明,这种做法是明智的。目前,陈贞慧对于南京所面临的形势,可以说已经基本上了如指掌,对于许多事情的体察,较之以往,也要深入得多,全面得多。然而,也许正因如此,他才彻底地觉悟到,在政治场中,各种关系的交错、利害的冲突、权力的倾轧,其复杂程度都远远超出他过去的想象,即便所面临的是有十足正当理由的事情,也绝不是光凭一厢情愿的热情能够办成的。更何况有些事情,还不能简单地以是非成败作为评判的标准。所以,如果说对于北京的那群文武朝臣,不久前他还怀着一种激愤的憎恶,认为他们一个个都负有罪责的话,那么眼下,面对着这些逃跑归来的人们,他倒觉得多少可以理解,甚至值得同情了。
“那么史大人……”也许久久不见主人露面,一位年纪较轻的候见者忍不住探问说。他的腿受了伤,走路不灵便,此刻正拄着一根拐杖。
“哦,史大人昨夜初更时分,便带了从人出府,到各处门上去巡视城防,一夜未归。不过,他已知列位大人今日辰刻见顾,这一阵子该回来了。请大人安心稍候。”
陈贞慧回答。为了安抚众人,他再度举起茶杯,做了一个礼让的手势:“列位大人,请用茶!”
“请……”客人们纷纷举起杯子,参差不齐地说。接着是啜茶声、衣袖的摆动声,以及杯子放回方几上的磕碰声。但也就是活跃了这么一下子,花厅里又回复到一片死寂,只听见被朝阳照亮的柳条窗桶外,微风吹动着庭院中的树木,发出沙沙的声响。
面对这种消沉郁闷的场面,陈贞慧本想主动挑起话头,使气氛活跃一下。但是,当视线落到那八位泥塑木雕一般的客人身上时,他的打算就被再度沉重起来的心情取代了。事实上,这些天,凭借从各种渠道陆续收集来的消息,陈贞慧已经了解到不少京师陷落后的情形。譬如:关于自缢殉国的皇上,听说由于很快就在万岁山上发现了遗体,李自成下令停止搜索,派人拆除宫里的一块门板,把遗体扛了下来;然后发给太监两贯钱,买来一副柳木棺材,并以土块当枕头,将遗体停放在东华门外的一个草棚下,算是让人“哭临”。结果,除了四名被指定看守的老太监和两名念经的和尚外,几乎没有几个官员敢去哭上一声,真是冷清之极,好不凄凉。至于下一步怎么样,是否会按礼节安葬,那就更难预料。不过可以肯定,万恶的“逆贼”们绝不会有好安排……又如,那群未能及时逃出的文武百官,命运也异常可悲。由于李自成勒令在京的明朝旧臣必须在三天内去朝见他,结果大学士范景文、户部尚书倪元潞、左都御史李邦华等一批大臣和勋戚相继自杀殉国。但肯这样做的毕竟为数很少,绝大多数文武官员到了规定日期,都跟着内阁首辅魏藻德、成国公朱纯臣战战兢兢地到紫禁城去行叩见之礼。谁知趴在地上等了半天,李白成始终不露面。
相反,那伙心怀怨毒的“贼”兵“贼”将,却开始对他们大肆侮辱戏弄,推打的推打,摘帽的摘帽,甚至把大腿架在他们的脖子上,又笑又闹,把大家弄得狼狈万分,但谁也不敢反抗。至于接下去他们的命运将会如何,就只有天晓得了……当然,在那些来自逃出者的消息里,还免不了说到,一些蚬颜求生的明朝官员,如何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