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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天兆不祥宫闱森冷 暗潮汹涌危机四伏
成化二十一秋八月己卯朔,日有食之。京师百姓只道这是不吉之兆,闭门不出。
其实自成化二十一年入春以来,整个皇舆周天又何曾祥和安泰过。
正月甲申朔星变、乙巳遣使振陕西、山西、河南饥、二月丁丑免陕西被灾税粮、四月戊午泰山屡震、五月壬戌,京师地震。
正是在这些天灾频频出现、民间百姓人心惶惶之时,皇家内廷之中却是鬼气森森,阴霾骇人。
宫掖并不太平,阿监青娥死的也有几个,虽说册子里注的皆是暴毙,其实里头有的璇玑,却是宫里众人心知肚明的。
就说位列九嫔之首的那位容嫔,才诞下个还不到七日大的小皇子。明明一个贤淑雍容的女子,又正是花样年纪,上头隆宠正盛,已独居一宫,不日就要进位为妃。宫里哪个不曲意奉承,想在她面前讨好。谁想前几日还好端端的小皇子竟患了莫名恶疾,只一宿的功夫就去了。当时就有太监上禀,按着皇上吩咐,把死孩子扔进御河了事。
原来志得意满,满心欢喜,几日间转眼成空。料想是心里难受,几日之后,她便投了御河。这事儿也不足为怪。
死得最是冤屈的,反是那容嫔身边侍侯的宫女月奴。这婢子原是跟了容嫔五六年的老人儿了,若在寻常人家就是通房大丫头,自然跟着容嫔也是风光一时。容嫔投河前一日,曾招了她去内室问话。也不知究竟是说了些什么,那日她出了来,只是红着眼一个劲儿地抹眼泪,旁人问她,她也不说。
当日夜里,忽然就有强人入室,活活勒死了月奴这婢子,与她同房的几个宫女也一道被抹了脖子。后来细查了这案子下去,揪出的却只是个小黄门。这人竟是死去小皇子的奶哥哥,今年也就十多岁的年纪。有证人指着说是|乳娘曾见财起意,窃了容嫔一柄缠了金络的玉如意,不妨就叫月奴给瞧见了。只是怕她说出去,做儿子的就起了杀人灭口的心。这案子一发,当日夜里,|乳娘就畏罪自戕而死,她儿子也在牢里吊死。案子不了了之。
太后死了个孙儿,又念着容嫔平日也极是孝顺,自然伤心,便散了容嫔宫里的奴才们,空关了那宫室起来。
几个月后,宫里就有流言四起,说是容嫔宫里不干净,闹鬼祟。偌大一座妃子宫里,却是荒草凄凄,寒风呼啸。夜里偶尔就有几声野猫子哀叫,吓得过路宫人遍体生凉。
只是这等事体,就是真看穿了内幕,也不怎么希奇。宫掖里头,这算是小事儿,那些个小意儿柔媚的东西自又寻了旁的新红人去献殷勤,早把那冤死的好女子给忘到了天涯海角,再想不起来。
近来宫里最时新的传言倒是关于太子嬖宠的。太子只在仁寿宫里,等闲也不多出来转悠。日日只是按着皇上的意思学功课,宫人说嘴,自然不怕被他听见。宫里日子无聊得紧,闲暇下来,私底下议论人非自是个好消遣。
雅韵端了个填漆的沉红条盘,急急忙忙走在前往周太后所居仁寿宫的小径之上。偶尔抬头去看,却见前头已起了一排红纱宫灯。灯亮处,更是显得四下暗沉。不免抬头看天,那轮圆日只露了薄薄一勾。她记得爹爹曾说过,这就是天狗吃日,不祥之征……。冷眼见几个司膳、司衣局的阉奴拿袖子遮掩了在下头小心躲闪地走着,见了雅韵,脸上无不堆了媚笑起来。雅韵面上顿时拂过了一丝锐利的讥笑。转过头去,又不知道背地里头会说些什么不干不净的酸溜话,人前一副嘴脸,人后一张面孔,只叫人恶心!
当下低了头不理会这些阉人,只是匆匆赶路。原是走得迅疾,她一不留神,猛地撞上了前头迎面而来的男人身上。手里一个不稳,一盅御膳房方辛苦熬就的冰糖血燕全泼在了来人一身浮着精致刺绣的朝服上头。
雅韵眉间微皱,方才自己偶尔触到的刺绣似乎不是寻常的花饰……完了!她心下一凉,连人都来不及看个明白,便忙跪趴在地。
无论是冒犯了哪位主子,都是能要她小命的事儿。雅韵伏在地下,额上冷汗直流。果然,前头便一脚揣了上来:“作死的奴才!哪里借来的胆子,竟敢冲撞本王?来呀,给我叉了出去。”
宫里说“叉出去”就是乱棍打死的意思。雅韵原以为自己看来是断无活路的了,叫两个太监押住,只不断讨饶。正求得头昏脑涨,忽然听那主子声音迟疑了一下:“慢着……咦……这不是雅韵么?”
雅韵正满心疑惑,只觉左右已放了手,只听那人调笑道:“你这丫头的身段儿倒是越发轻盈了嘛!听说皇兄已把你赏了陆府……你既在宫里……莫非,今儿你主子也回来了?”
雅韵听至此处,心下便已知道面前的人究竟是谁了。忍不住暗自嘀咕一声,抬头去看,果然:“回兴王爷的话,陆大人今儿确是回宫了。”
兴王朱佑杭若有所思,看了一旁跌了一地碎片的瓷盅。沉吟了片时,又问:“你家主子如今在何处?”
雅韵因道:“大人晕倒在文华殿前,皇太后将大人留在宫中,此刻太子殿下正陪着一处说话呢。”
各位不知还记得那兴王否?君瑞初入宫闱,就是遭的这位四皇子的调戏。自小就是个色心不改的毛病,如今又能指望他变得多少!
只见他色咪咪一笑,上去摸了雅韵一记粉颊,掂起她下巴左右端详了一番,才道:“多久不见,你倒出落得越发水灵了。当年母舅将你送进宫里服侍皇太后,本王还扼腕不已呢。……也不晓得,你那个水嫩嫩、娇弱弱的主子可沾了你身子没有?他可是只藏了爪子的猫儿,也有些脾气呢。想必不好伺候。”
雅韵听他说得暧昧,心下顿时一滞。她自然知道这位王爷不曾学好,说出话来,多半也不入流。却没想到他竟真是个下流胚子,随意诋毁他人清白。心里虽是恼怒,面上却不能表露,于是重又垂下首去,躲开他一双毛手,道:“王爷说笑了。奴婢的主子身子向来不好。去岁跟了太子南下,回来险些就把命给丢了的。况他年纪也小,哪里知道这些。”
朱佑杭顿时抿嘴一笑:“小?不小了。前儿个不是地牛翻身,震塌了一座宫院么。你不晓得吧,方才陆崇儒入宫陛见,奉了上月的旨意上呈修园子图纸,顺道求了父皇替他儿子指婚。也不知会指下哪家千金给他,只怕这病秧子却是消受不起的呢。”
他这里正笑着,冷不妨后头刻意传了一声咳嗽过来。这位小王爷面上顿时闪了一丝懊悔过去,忙躬身一旁干笑道:“母妃……。”
原来兴王前些时日偶染风寒,万贵妃差人送了几支成形人参予他进补。故而,他今趟乃是随了邵妃前去安喜宫向万贵妃道谢的。本来邵妃自是怕的日食厄兆,惟恐照了不好。只是这兴王爷却全然不管它,他在京师早有府邸,也非是日日进宫。今次偏又须得前去安喜宫,自然心中不快,于是便硬拖了他母妃出来。路上吁吁叨叨只数落日食厄兆之说荒唐。却不想教雅韵给泼了一身燕窝羹。也是他对君瑞心思不改,因而待认了雅韵出来,竟把他身后的母妃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却说这邵妃,便是后来兴献帝之母、明世宗的祖母。父林,昌化人,贫甚,鬻女于杭州镇守太监,邵妃由此入宫。知书,有容色。成化十二年封宸妃,寻进封贵妃。因恐万贵妃心中不快,况且她又是姓邵,故而宫里众人依旧称她邵妃。
她自知道自己儿子有个喜欢美色的癖好,枉她也是知书达礼,却是怎么也教不好他,心里真是又爱又恨。原先只道他年纪尚幼,只是学了不好的样子。如今看来,却是他天性使然。只是这朱佑杭对其母倒是十分有孝心,晓得母亲最看不得他这性子,在其母面前也还知道收敛些。今次邵妃却见他显是全忘了自己在他身后,不禁对那引他如此之人倒生了几分好奇之心,却是端庄和蔼地对雅韵浅笑道:“既是无心,也就罢了。你下去吧。”
雅韵心中一松,看兴王却是一脸不甘的模样,忙起身退在一旁,让开路来。见前头兴王缠了邵妃只是不依,雅韵头也不敢轻抬,隐约听那邵妃叹道:“你若真喜欢她,母妃替你去向陆栎讨要就是了,料他也不会驳我面子。”
这可怎么得了!雅韵心知,若邵妃真开了口,凭她主子身份,是断断难以拒绝的。
忽然想起三个月前初见主子的那日来。那个病重垂危,面无人色的娇贵公子啊,众人环绕在他的周围,却偏偏都是束手无策看着他昏睡不醒。斯时,雅韵是跟着太子过去的。太子禀退了众人,将那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年轻轻拥靠在他怀里,修长的手指,慢慢地抚过那少年柔软的青丝。轻轻地,仿佛那时在他手底的,不是人的发丝,而是他绵长而温柔的梦境。这一幕,没有别人看见过,除了那时跟去的自己。
雅韵也是在这时,第一次放下了对富家公子的仇恨与蔑视,她头一回发现,原来宫中那个藏在重重面具下的,也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
太子抬起头来的时候,他对自己说:“雅韵,你的命是他的了。他生,你存,他死,你亡。伺候他,你要尽心。”说这话的时候,那双眼睛是何等的冰冷锐利,却在下一刻,内中竟漾满了温和,“君瑞,我知道你最不忍心连累旁人,也最是温润平和的。如今你听见了,她的命已系在你身上。我等了好久,这已是我最后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