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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说,对司空朔玩这套,卢皓不仅是自作聪明,而且还在自寻死路。
而他仍旧没察觉到司空朔隐约流露的不爽,还在扬扬得意地继续说道:“小人蒙殿下恩泽,保住这条小命。您若有心,小人自可替您做更多的事。元世德不过是个粗鄙武夫,与他卖命何来前途?只要您对他不放心,小人就是您的卧底……”
“嗯,有意思。继续说,卧底之后呢?”司空朔浑身正散发着咄咄逼人的冷意。
卢皓喜不自胜,赶紧接口:“小人曾经是假装逃跑的军师。此时回去,再对元世德谎称被太子殿下您扣押,受胁迫而派回营中替您打探消息。小人告诉他给您传的是假消息,如此便可瞒过他手下的人为您刺探机密。”
他抚掌笑道:“卢先生才智过人。”
“嘿嘿,那都是因为您贵人天相。”卢皓跟着讪笑。
司空朔突然站起身,屈起手指往桌上扣了两下,一旁的子虚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脚踢向卢皓的脊背,在他不得不伏在地上的时候抬起另一只脚,把他的的头又一次踩住。
“两面细作,便能拿到双份的好处,不管哪一方失势都于你无害,这算盘打得着实精明。只可惜卢先生这样死罪在身的人,我是用不上了。”
“死……死罪?”许是司空朔的声音听起来太过阴鸷,卢皓有些不可置信地颤栗起来。
“你知道当今天子有肾寒之症,故能想到下藜芦这种泻火去热的药物来加重此症,将来亦只能诊出人是发病而死,这种小手脚只要抓不到现行,你就能逃过牢狱之灾。可是如果那些羹汤里还有不能和藜芦共服的东西,你得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罪?”
卢皓似乎愣了一下,没从他的话里回过神来。
“固气元参汤,每帖均含细辛六钱。细辛性温,一旦与藜芦共用,就是一剂慢性毒药,不啻砒霜。”
司空朔的一字一句,冰冷而从容,却已经宣判了此人的命运。一个管事太监快步走到正殿门口,打开大门,门外就是一小队御林军。
他向领头人颔首:“张统领,刚刚的话你可都听见了?”
那位统领见礼道:“下官已尽数知晓,现在便可押这奸贼入天牢。”
“烦劳火速去往前朝禀报皇上,此人胆大包天,下毒谋害天子,罪不可赦。带入天牢后一并知会刑部和太医院,一旦查出昨夜食具中有残毒,便按律法即刻凌迟处死。”
卢皓终于彻底吓懵了,在宫侍走过来将他拖走的时候不住地鬼哭狼嚎,口里不知在念叨些什么,皱缩的脸上涕泗横流,疯疯癫癫地被拖远了。
殿中渐渐安静下来,我呆滞地望着淡定掐葡萄的动作,深深地悟出一个道理。
在他面前,不作死就不会死。
卢皓简直是被速战速决炮灰掉的……凌迟……还不如咬舌自尽吧。
那天一整个下午司空朔都心情大好,甚至难得地哼起了小曲。我总觉得我们似乎忘掉了什么重要的事,是什么来着?想不起来。
临近傍晚的时候,天空积聚多日的阴霾居然散去了,丝丝缕缕的云彩在天际熊熊燃烧。我推开窗眺望过去,感觉今天的风向有变。
也是这天晚上,正殿照例点灯之时,那件被我们遗忘的事在阳极宫太监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和焦急的通报里,终于被我们回忆起来了。
我和司空朔马不停蹄地往阳极宫赶去。
一路上见到的无一例外都是张皇失措的脸,走在我们前面提灯的管事老太监有五次踩到自己的衣摆,司空朔出手扶了他三次,这才避免摔倒。
路过昳云殿的时候,殿门大开,里面空无一人。
西面是后宫,妃嫔们领着各自宫中的人提着灯浩浩荡荡朝同一个方向走去。
东宫臣僚也在这时入了宫,在万和门等候着司空朔。他却命令他们留在原地等候,只带着太师、太傅、太保和少师随我们一同前往。
离阳极宫越近,飘荡在空气中的低声啜泣便越来越清晰,和记忆中的场景非常相似,这些鸣泣声一点一点积聚着,到了某一时刻便会崩塌似的化作此起彼伏的嚎啕。
知道这一天会到来,但是和原本的轨迹不同。半年之后才会有的场景,因着变故,在宫中月桂还未凋谢的月份,就这么发生了。
原有的计划必须打乱,不管做没做好准备,该来的迟早要来。
我站在阳极宫外,已经有前朝的元老同司空朔打过照面了。我愣愣地看着头顶的碧瓦飞甍,感觉那场焚天大火的温度正在慢慢退去,现在这座宫殿还完好如初。内心意外地很平静,但是偏偏要随着周围的气氛,露出难过的模样。
“太子殿下,陛下让您进去。”年老的管事手执拂尘站在门口,一脸沉痛。
这副样子,大概已经是无力回天了。
司空朔的手脚都在打颤,连带着嘴唇还哆嗦了两下,流出了悲戚的泪水,还没进去就已经不能自持的模样……怎么可以能演到这种程度……
“走吧。”他转过头,满脸哀伤地拽上我,跨入门中。
龙床前跪着皇后,还有另一个人在我们走进的时候刚刚起身朝外走,是个四五十岁穿着官服的小个子男人。见到司空朔,他哽咽着见礼道:“参见太子。”
“季大人。”司空朔红着眼眶,连嗓音都变了。
“容下官先行告退。”他作了揖便抽身往外走。
此人是丞相季合,两朝为相,当初三十出头就被任用,很得皇上青眼。
离龙床近了,我被司空朔突然间的抽噎吓了一跳,他飞快地甩给我一个眼神,我便吸了一口气,眼眶里渐渐聚起泪水。
他这才放心携着我步步踟蹰地继续走。
我见他正要张口哀唤,突然被龙床上一声有气无力的呵斥打断了,“你这……毒妇……给我滚——”
皇后背对着我俩,语气淡漠如常,还带着些疲倦:“陛下,莫要怨臣妾。只怪当年你被贱人迷惑了双眼,生生将臣妾逼得退无可退。若不做那些手段,只怕陛下连臣妾的命都能不管不顾。”
“恬不知耻……你……你太过自私,就连亲生的儿子都可以拿来赌,普天之下……哪里还会有你这样铁石心肠的女人?”
被指着鼻子骂的皇后依旧很平静,“臣妾若赌,皇儿或许会有一线生机,若不赌,便是母子一起沉沦,早晚丧命于贱人和庶子之手……况且陛下何来资格指责臣妾?您的确没有对皇儿狠过心,可是您对皇儿亦没有心。”
“你……”
“您的所作所为,也不比臣妾高尚到哪里去。”皇后突然冷笑一声,“您最疼司空朗那庶子,可他跟他婢子出身的生母一样,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往上爬,丧心病狂得连皇位都觊觎,最后不过是自取灭亡罢了。臣妾又做了什么?不过把他同样不堪的生母一并揪出来让陛下好生看清楚,您若要论狠毒,臣妾哪里敢同手刃亲子的陛下争上风。”
躺在床上比皇后更憔悴的天子胸口急速起伏,“朕……朕为国事勤勤恳恳,到头来家宅不宁……唯一留下来的儿子竟还出自你这毒妇腹中……朕无颜面对列位先祖……”
“陛下,你我都该累啦。臣妾很是羡慕您,能早享清静。”皇后抚摸着掩盖不住的白鬓幽幽叹息。
“臣妾便留皇儿再与您见一面吧,”她俯身迟缓地对着龙床行叩拜之礼,“多谢陛下,给我们的皇儿,留了一个太平江山。”
皇后站起身,转身见到司空朔,毫不惊讶。她慢慢离开龙床走到他面前,疲惫地微笑:“我们这一辈的事,权当揭过去了,你啊,同你父皇好好说两句吧。”
她孤身一人走出了大殿。这里看似空空荡荡,可外面的人全都屏息静气地听着呐。皇后与皇上说话低声,传不到外面去,可司空朔就必须得让外面的人听到些什么。
于是他带着哭腔高呼一声:“父皇——”便扑在了床榻前。
皇上有气无力地半睁着眼睛,有些慢性毒并不能带来痛苦,却会让人心气渐渐衰竭,此刻他应该就是这样的状况了。
“父皇,你若抛下儿臣离去,倒不如让儿臣随你一同走啊!”他满脸痛心,嗓音更是响彻殿堂内外。
“你,你倒是个聪明的……”龙床上那位惘然一笑,眼皮无力地垂着。
司空朔把头直接埋在被单里抽泣,皇上似寐了半晌,又慢慢睁开眼,吃力地转过头去,“罢了……也是朕对不住你……朕知道你同生母不亲近,同朕更是……也好,如此一来刚才那番话,你大抵是不会往心里去了。”
“父皇!儿臣若能再尽孝,宁愿自己折寿十年啊!”
他,他别演的太过了……小心入戏。
“临走时——朕再交代你些要事吧——”他父皇抬起手,吃力地悬在半空,“朕替你选的人,有——季合,为相。骆世皋手里有兵权,远在江南,你,你若不能完全控制,就想办法……六部的尚书,朕用得,用得都顺手,你没事别瞎撤换……还有选妃要谨慎,你媳妇儿得是皇后——惠国侯那儿,自己看着办吧啊……”
司空朔泪眼朦胧地点点头,哭声凄凄惨惨戚戚。
“记住,广元殿西面有条暗道,朕……朕两个月前派人秘密修葺,算算日子,差不多,也快完工了。你没儿子之前,做什么都得保命要紧……你没兄弟,但,但儿子也别多生,别早生,否则,将来还得一个个除掉……朕就真没脸见列位先祖了。”
司空朔再次把头埋进被单里,一副快哭昏了的样子,皇上见他这样,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
我怕司空朔一个人演不下去,咬咬牙一同扑在他身边。我不太会眼泪哗哗,顶多让自己眼眶湿润,但悲戚的声音还是有的:“太子殿下,你千万保重啊,别做傻事啊!”
我实在做不到向他那样一口一个父皇,哭得天昏地暗,于是只能在一边替他营造营造气氛……
其实心里还是有点惋惜,毕竟他们这一家,人人都算计过,却都有所谓“不得不”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