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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碌碡。
她在软乎乎的土场上撤下一层柴灰,在被踩得有脚窝的地方垫上湿土,铲平场面,然后推起吱嘎作响的小砂石碌碡,挨着排儿推过去,推过来。午时的太阳像一把火悬在头顶,蒸腾起来地上的水汽,空气闷热,她的脸上淌下一串串汗珠。
她心里十分高兴、骄傲,她的男人被明光锃亮的小轿车接走了,与金发碧眼的洋人坐在一张桌子对面去谈判了,这是何等光荣而又伟大的事呀!小小的赵村的庄稼人且莫说起,村里那些在县城或在西安工作的一二十号干部、教师和工人,谁坐过小轿车呢?谁有本领能和洋人打交道呢?只有他的男人赵鹏!这些不言而喻的体面事,无论如何不能不使我们可爱的农村妇女姜淑琴感到脸上光彩,心里充实,从里往外都觉得骄傲。她推着小碌碡,用袖头抹一把汗,朝前走了,脚步轻捷,居然感觉不到苦累。
“淑琴嫂子!”
淑琴扭过头,看见王秀珍提着一笼柴灰走进场来了,粗壮的腰身扭动着,肥大奶头在单薄的涤良衫下抖颤着,赤红的脸膛,被过于丰腴的肌肉撑得鼓起来,眼睛也被挤扁了,总像在笑着。她忙答话:“你也光场来咧?”
“你用毕了,把碌碡借给我。”王秀珍猫下腰,撅着肥大的屁股,在临近的那一络场面上撤灰,“成不成?”
“成啊!怎么不成哩!”淑琴快活地应着。
王秀珍撒完灰,扔下竹条笼,走过来,帮她推着碌碡。这个胖胖的同辈弟媳,本身就像一只碌碡,和她并排走着,能感到她浑身有一股热烘烘的气息。
“嫂子哎——”王秀珍亲热地叫。
“嗯——”淑琴亲昵地应着。
“你真有福哇!”秀珍毫不掩饰羡慕之情。
“我有个‘豆腐’”!淑琴矜持地笑着说。
“鹏哥坐上卧车咧!啧啧!”
“我还是跟你一样——推碌碡。”
“听说鹏哥今日去见洋人?”
“洋人也是人喀!”
推到西头,俩人同时转过身,用一只手拉着拨架倒着走。
“淑琴嫂,收毕麦就搬进城去?”
“嗯!”
“你再不推碌碡了!”
“我还爱推哩!吱儿——嘎儿的怪好听!”
“你真有福哇!跟上鹏哥进城当居民了!”
“乡下而今也好过了……”
王秀珍猛然搂住淑琴的脖子,爬在她的耳朵根,说:“嫂子,你跟鹏哥这样的大知识人儿睡一辈子,真是福大命大!”
淑琴臊红了脸,挣脱了秀珍的搂抱,急忙瞥一眼左右,怕那些戴着草帽推着碌碍的男人们听见,轻轻在秀珍腰里捅了一拳,用眼示意再甭说这号酸话了,防备男人们听了去。
秀珍瞧瞧左右,并不在乎,更加来劲地说:“嫂子吔!知识人儿黑间搂着你,怕是你……”
“啊哈!你这烂嘴!”淑琴的脸上热臊臊的,禁斥说,“拿老嫂子开心呀!”
“你这一辈子,算没白到世上来……”
“你没有男人吗?”淑琴压低声,攻击对方,“苍娃兄弟长得像匹公马,还不够你……”
“我那个愣家伙呀!亲你的时光,简直把人的骨头都要掬断了!恼你的时光,一拳能把人掀得翻八个跟头!”秀珍数说着她男人苍娃的鲁莽,听不来是怨还是爱。她笑着对淑琴说,“我要是有鹏哥那样斯文的男人,我一天到晚把他当神儿一样敬着!”
“那好哇!我回头给你鹏哥说,你希罕他做男人!”淑琴爽快地笑着,“让他跟你睡去!”
“要是你不干涉——”秀珍更加收拢不住嘴巴,“我才巴不得哪!哈哈哈……”
“秀珍,你真脸厚哇!呀呀呀!”淑琴自己早已脸腮烧臊,嗔骂着,“你当着你鹏哥的面说呀!”
“咦——”秀珍收敛了笑,丧气地说,“真的!咱们在一块儿胡说,可一见着鹏哥,我连一句怪话都说不出来。他那人哪,合该咱们正而八经敬重他!”
淑琴抹抹汗,笑着:“好了,我的场面碾好了,咱俩给你去碾吧!”
“你回吧!”秀珍说,“凭我这一身膘,推这小碌碡不值啥!”
淑琴松了手,相信这个口敞心直的同辈弟媳的话,就把小碌碡交到她手里了。
“我的嫂子,可甭当真哟!”秀珍推着小碌碡朝她家的场面走去,回过头来说,“贵贱可不敢跟鹏哥说那些烂话!你要是一说,我日后可该怎么和鹏哥见面、说话呢?”
“哈呀!你倒怯了!”淑琴报复似地嗔笑着,“你那张厚脸,一锥子也扎不出血来,倒知道羞了!”
秀珍已经在自家的场面上推起小碌碡。淑琴坐到场头的大叶杨树下,用草帽扇着凉。秀珍的男人苍娃,在城里一家工厂干搬运工,是订着合同的临时工,割麦时也不得回家。秀珍一个人把坡地上的四五亩麦子割了,又一车一车推回来,比一般软势的男人干得还利索。她不抱怨苍娃,工厂里合同严格,要是苍娃回来割麦子,工厂里另换了人,她们家就没有一百块钱的月收入了;夏收一过,苍娃闲下干啥呀!她咬着牙,收割拉运一手干,腾出苍娃在工厂挣钱,过日子的心劲高涨得很哪!苍娃星期日回来,她给他打鸡蛋,捏饺子,单怕他身体受亏哩!她胡说什么希罕鹏哥那样有知识的斯文男人,不过是说笑罢了!她那张敞口烂嘴,从村东到村西头,连班辈高低也不管!
淑琴动手把那些堆积的麦捆拉下来,栽到场面上,刚刚捂了一夜,淋过雨的麦捆已经发热了,如果不及时拉开晒干水分,三五天就会霉坏了,一年的血汗哪!她拉着麦捆,心劲很高,秀珍一派玩笑话,却勾起她对她的亲爱的赵鹏的情思。不仅秀珍,村里多少同辈姐妹都说她命好哩!
往昔里,生产队劳动日不值钱,粮食又分得年年不够吃,没有固定收入的纯粹农业家庭,没有几家的日月过得松泛。她的赵鹏是正牌大学毕业生,虽然在工厂和工人一样在车间劳动,接受改造,属于臭知识分子,可是工资收入却很可观,每月有六十五元钱,除过生活费用和抽烟,他每月交给她四十元钱,这在小小的赵村已经是很令人羡慕的事了。
亏得了赵鹏哩!淑琴在蒸发着热气的麦积堆上拉下麦捆,热汗淋漓,渍得眼圈和脸颊烧疼烧疼的。岂止是钱!赵鹏跟她这样一个农村妇女生活在一起,20多年了,没有弹嫌过她,也没有在城市的花花世界里招花惹草,已经使她无法不处处敬重他,热心备至地关照他!
她想起她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哥哥把他的同学引到家里来,她看见他那一副憨呆呆的样儿,还真是不入眼里!想不到,他却瞅上她了。她刚刚考中无线电技校,这个赵鹏找到她的学校,前后没说过十句话,就说他爱上她了,而且说从一年前见头一面时就爱上了。她觉得有点荒唐,统共只见过两面,没有说过十来句话,就要她表态,真是荒唐!小说上描写的那些恋人经过了多少次交际,才说出这句关键性的话。她跟他没有散过步,也没看过电影,甚至连一封信都没通过,真是太荒唐了!她当时有点怨恨他,不该冒失地找到学校来,堵在当面说这样难以叫人出口的话,应该先写封信来……
她答应了!荒唐也罢,轻率也罢,她只觉得脸红发热,心口几乎窒息了,喉咙被膨胀的血管挤压得不透气了,说不出话来,默默地点了点头。没有办法,她当时只有一种模糊的却又是不可违拗的感觉:不能不答应这个人!
她点了点头,还没容她抬头看他的反映,赵鹏已经从桌子那边跳过来,抱住她的肩膀了,她的少女的脸颊,第一次挨着一个男子的胡茬刺扎的嘴巴,几乎晕眩了。
“放心吧!”他走时说,“我是个啥样儿的人,问问你哥就知道了!”
“我谁也不问。”她说,“我凭自己的感觉。”
在中专读过一年,国家正进入严重的经济困难年头,终于传下来一道决定,学校停办,学生各自归乡。她没有惊慌失措,此前已有几所中等技术学校停办了,不足惊奇。她完全听信校党委的动员报告,写了决心书,要为国家分忧解愁,承担困难的压力,她是共青团员啊!她当时的心情,也许只有从60年代初过来的热血青年才能理解。
她没有告诉他,怕他有不必要的负担而影响学习。她打算回到渭河边的家乡后,写信告诉他,那样更从容一些。她想主动提出解除婚约,不致使自己成为他的负担。
正当她打点好行装,准备离开学校的时候,赵鹏赶来了,也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消息。他一句话也不说,背着她的被子,走出学校的大门了。他们没有乘车,沿着城市南郊绿荫覆盖的宽阔的公路,走到市中心。他拉她走进一家饭店,花去近十块钱,买下四菜一汤,打下二两散酒,摆到桌上了,他不顾她的劝阻和反对,执意不借破费买下这些饭菜来,弄得她傻愣愣地坐在桌旁,十块钱,在这样的困难日月里,对于他们两个来自乡村的穷学生,意味着什么啊!她迷惑莫解,为她送行也不该超出他们的经济力量太远了呀!
“淑琴,敬你一杯酒!”他这时才庄严地开了口,把一小杯酒送到她手中,自己端起另一杯来,“我宣布,我们今天结婚!”
“啊——”她惊得不由地喊出声来。
他一仰脖子,把满满一盅酒灌进喉咙,两只眼睛多情而又庄重地盯着她的眼睛,期待着。
她想哭,却无法张口出声。她完全明白他的用意,对他这种果决得有点突兀的举动无法预料,现在感动得热泪滚滚了。她真想扑过去,抱住他的脖子,大叫三声“哥哥”!饭店里人多,不是她放纵感情的地方,她擎起透明的玻璃酒杯,一滴不洒地倒进口里了,平生里第一次尝到这种烈性白酒的所有醇香了。她无法抑制自己,把头歪到他的胸前,轻轻地叫了一声“鹏——哥——!”
他们坐下来吃饭、喝酒,饭菜不剩一口,烧酒不留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