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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卿说笑了,这也没什么学问不学问的。」孙潜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其实放纸鸢与人生也有些相似,总是顺势而为才能飞得高又轻松,可又不能一味贪高,否则就会一无所有,怎么说呢……」
孙潜沉吟了一会儿,才道:「大概就像人们常说的『凡事太尽,缘必早尽』一样吧。」
当孙潜讲到「凡事太尽,缘必早尽」这句话时,程盼儿浑身不自觉地轻颤了一下,手一抖,纸鸢晃了晃,便落了下来。
孙潜正仰着头,没注意到她的反应,见纸鸢突地落下,还以为是遇上了乱流。
他喊了一声「榆卿当心」,便按住了她的手。
带着程盼儿的手连扯了好几下,这才稳住了纸鸢,孙潜正要呼一口气时,才蓦然发觉自己已经拉住了她的手。
他不是故意要唐突她……
不不不,他的意思是,虽然他有想过教她放纸鸢可能有机会碰到手,但其实也不一定非要碰到不可,当然也不是说他完全不想碰她的手,只是若她不愿意的话,他也不会胡来,所以现在这个情况是误会!绝对是误会!可是……
她的手不太柔软,凉凉小小的握在手里却很舒服。
不对!他既然不是故意要占她便宜,那现在是不是应该要放开才对?但是
现在突然放开的话,会不会像是欲盖弥彰,反而更奇怪了?
孙潜一颗心因这个小意外,而跳得足有平时一倍快,脑中各种想法与感觉来回震荡,几乎无法思考。
她的小手冰凉凉的,孙潜却觉得握着她的手心烫得有些教人晕眩。
程盼儿因为长年饮药,靠得近时,身上总是散发着淡淡药香,孙潜握着她的手,闻着若有似无的香气,突地觉得仅是如此,人生似乎再幸福不过。
第六章
太尽。
仅仅二字,道尽她的为人。
她无父无母,无家可归,自幼在戏班子里长大。为了在戏班里占有一席之地,她比任何人都要用功、都要努力,十五岁就名扬艺界。少女时与洋哥相恋,她倾尽所有,千里寻人,不撞南山,绝不回头。之后当了官,查案办事手段百出,用刑狠厉,做事决绝,不到水落石出,绝不放弃。
程盼儿比谁都清楚,她就是个偏激至极的人。她的人生从未走过回头路,没有半点余地,只因退一步就是悬崖。
曾经以为会唱一辈子的戏,如今再也上不了台,曾经以为会相守一世的人,如今早已遗忘了她,更不用说她原本就不认为自己会当一世的官。说到
底,她什么也留不住。
程盼儿是个吃得了苦的人,她不太在意物质,一生之中真正的追求也不多,结果真在正乎的,却都像指尖的沙,握得再紧,也会在不知不觉间失去。
她年纪不大,过了这个秋天,也才二十四岁,还不到一个人一生的一半,却着实有些怕了。
怕会再度失去,更怕自己还会再有所期盼。
孙潜是个有分寸的人,即使是追求,也不会做令人困扰的事,他亲近,却不粘人,充满着让程盼儿动心的真诚。
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对孙潜此时的追求如此困扰。
明明早在得知他失去记忆之后,便打定了主意要将他当成路人,明明在他找上门来求助时,便决定了与他当朋友,甚至……当知己,哪知不知不觉间,这人再次用那无害的外表撒下不着痕迹的情网。
程盼儿自觉自己是个警觉性极高的人,却总是对这个人提不起防心。孙潜对她而言就像是春季的梅雨,总让人以为它吹不动你、淋不湿你,以为就是走在雨里也无妨,恍然回过神来,才发觉衣服湿透大半。
这个男人该说是……细雨润无声?
若是没有那句话,程盼儿可能会再次被他蚕食鲸吞,可孙潜无心的一句话,却正如一盆冰水兜头将她浇醒。
像她这样的人……还能求什么?
求到最后,又能留下什么?
以一个女人的身分来看,她年纪太大,以一个官员的身分来看,她恶名昭彰。讲一句难听的话,她一点也不认为孙家能够接受她。
她不知道孙潜为何还没成亲?他明明就是孙家长子,家中对他的期望颇深,会希望他早日留下嫡孙,也是理所当然之事,更何况他早已不是两人初识时的弱冠少年,成亲是迟早的事。
程盼儿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十七岁少女,这些年的经历迫使她更加成熟,却也更加现实,更加明白所谓门当户对的意义。
可若是孙潜早已与另一名女子成亲,甚至连孩子都有了,她是不是就能够解脱?或者说,她是否真能眼睁睁看着他与另一名女子相亲相爱?
程盼儿不知道。
她向来是个果决的人,一旦决定了,就一路冲到底,可这个人却成了她这一生中唯一的迷惘。
长达两个月的秋狩终于到了尽头,程盼儿心不在焉地坐在自己的席位上,用手紧了紧宽松的衣袍。
过了这夜,明日便要回京了。程盼儿心想着,心口有丝丝空荡。
秋季日夜温差大,空旷的地方尤其如此,宴席到了子夜,寒意更深。程盼儿有些禁受不住这样的温差,原本就没多少血色的脸庞不只是白,甚至还带上几分青气,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
在程盼儿席边伺酒的是一名有了些年岁的宫女,这宫女品级低,生得也普通,才会被分派来这里。宫女原先就对要来女官席上伺酒有些不满,手脚便有些怠慢,见程盼儿心不在焉又脸色骇人,更是心升厌恶,索性偷起了懒,不晓得跑到哪儿开小差去了。
程盼儿冻得受不了了,也顾不上大夫的医嘱,就想喝点薄酒暖身,一回
头,才发觉身旁无人。无奈地自己伸手去拿炉里的酒壶,却没料到炉子无人看守,早已烧得过头,指尖才一触到握把,便烫得抽回手。
她摊开直觉握紧的掌,苍白指尖上一点艳红。
那天地苍茫间的一树红梅与你特别肖似,如果得空……
程盼儿像在躲避什么似的紧握住手,甚至以左掌包覆住右拳,指尖的那点热度却如星火燎原直烧入心口。
炙炎般,灼得人不由得心慌。
失神间,是一阵再熟悉不过的锣鼓声唤回了程盼儿的神智,转头往远处台上看去,方才吐火迭罗汉的杂耍已然结束,不知何时换了个戏班。
席间的位置是照品级排列,程盼儿官小,离舞台也就远了,除了几个小小人影,其实看不见什么,可她唱了那么多年的戏,就是一双耳朵听了前奏,也能准确分辨现在唱的是哪出戏。
心,渐渐沉静下来。
即便在大多数人心里仍旧轻看伶人,对程盼儿而言,唱戏仍是她最熟悉且安心的存在。
她曾在那样的锣鼓喧嚣中成长、入眠,乃至攀上巅峰,京戏对她来说就如同亲人一般熟悉而亲切。
台上演的该是「锁麟囊」吧?
程盼儿听出戏码后,心中暗道。这出戏讲的是善有善报的故事,此刻拿出来登台,倒也算不功不过,只是没想到锦文帝的爱好居然如此软柔?
她好奇地往中央正对着舞台的位置看去。
那里架了个高台,上面铺满了御用的黄缎,中间坐着的身影却略显臃肿,自然不可能是锦文帝。虽然那里也是远得看不清人影,但程盼儿却知道上面是谁。
之前便听说太上皇也带了几位太妃一起参加秋狩,只是从没见他们出现在猎场上,想来是嫌骑猎太过血腥,另寻乐子去了,况且,能代替锦文帝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自然只有太上皇。
太上皇左右各坐着一名身着华丽宫装的女子,三人并未做出什么破格之事,但仍看得出举止间透露着亲近。
程盼儿眼神极利,便是隔着这么远也能看出两女身材苗条,身段窈窕,有少女的灵巧,亦有少妇的风韵,年岁大致二十上下,至多不超过二十五岁,想来应是目前最受宠的容太妃与华太妃。
据说太上皇的个性较为……咳咳……平和,「锁麟囊」这戏码若是锦文帝来看,确实软柔了,但若是给这三人看,倒是适合不过。程盼儿在心中暗忖。
收回心神,台上已经唱过一段,程盼儿不再分心,拉长了耳朵,细细捕捉那绕到自个儿跟前时,已经变得细碎的乐声。
人总是对自己最熟悉、最有把握的事物感到安心与亲近,程盼儿自然也不例外。
她是天生合该生在舞台上的人,听着听着,眼神便透露了向往。
多么想要再次踏上那舞台,多么想要再次拉开嗓子唱戏,可这些都再也办不到了……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真说出去,怕是没人信。对程盼儿而言,做戏子可比做官快乐得多,所以跟一些一旦飞黄腾达,便想与过去彻底切割的人不同,程盼儿从不曾想要隐瞒自己曾经是个戏子的事实。
她不偷不抢,凭着苦学而来的本领吃饭,有什么可羞愧的?
此时开不了口,心里哼哼倒也一解。
这「锁麟囊」的故事内容是一贫一富两名新娘在破庙里躲雨,富千金听见贫女哭泣,遂命人去问,得知贫女出嫁无嫁妆,一时心怜,便交代下人将一支锁麟囊送给贫女,且交代不可告知对方自己名姓。
多年过去,富千金落难,成为别人的家仆,一日意外看见锁麟囊,不禁泪如雨下,原来此间女主人便是当年的贫女,两人相认后认作姊妹,结局欢喜。只听得戏台上身着婚服,扮相美丽的伶人正唱着:
耳听得悲声惨心中如捣,
同遇人为什么这样缘啕?
莫不是夫郎丑难谐女貌,
莫不是强婚配鸦占鸾巢……
伶人扮相美丽,嗓音更是清脆无比,花腔耍得一个花巧漂亮,将一个知书达礼、悲天悯人的千金小姐演得唯妙唯肖。
饶是这码戏已是看过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