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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天气还是异常闷热,法桢晚餐后,洗了一个澡,神志觉得清爽了一点。在庭院里和母舅老账房闲谈了一晌,他们各自去睡了。法桢一个人坐在庭院里,对天空的疏星,出神了一回,觉得这庭院,是密不通风的,他便端了凳子,移到后园的光场上。这里有些稀薄的凉风。
法桢枯坐了许久,躲在远处草丛里的野虫的叫喊越发喧闹了;使他生起撩乱蒙的感觉。他站起来踱了几个周转,月亮姗姗地涌现起来;这使他提了提兴会。他抬头望着那些挑石子的星,挑灯草的星,都移动得远一点了。他想起幼小时候,抱在阿姆的怀里,阿姆望着月亮指给他说:那是亮亮婆咯,又指着那些星说那是什么咯,那又是什么咯。虽然似乎离开很远的年代了,而这种景象在记忆里展开起来,使他刻骨地伤痛。他不住的流泪,他把脸没入在两掌里闷泣,他情愿缩小年纪蜷伏在阿姆的怀里。病苦孤寂种种不如意的事一起映现起了来,溶和在泪水中,许久许久才回复。
法桢揩干眼泪,觉着时候已甚迟了,端了凳子匆匆走进去,经过后厢房阿贵的房间,他不自觉地停住了足步倾听。门缝里的一撇灯光闪在他的眼间,一阵头晕,使他心儿直荡。凳子从他的手里嘭的一声掉下去,他吃了一惊醒过来,把凳子安放到厅堂里,懒懒地往楼上睡去。
法桢睡在床上有些发热,转来侧去总是不称意;胸膛里的跳跃一阵一阵地旺急了。离他一丈多远的那盏暗淡的洋灯,发着红光,慢慢地化大,化大,几乎满室通红了,还在化大,化大,而每一个火焰里映着一片鹅蛋脸,一个,两个,三个,无数个,一批一批的鹅蛋脸涌上前来。法桢褰开帐子,坐在床沿上,畏怖得身体像在发烧,而那些鹅蛋脸越发靠近他了,他跳起来,拔开房门奔出去,一直奔下楼去。他猛烈地在暗黑中踢脚抓手,摸到后厢房,闯进阿贵的房间,他在急促的呼喘声中倒了下去。
事情是第二天发现的,法桢歪斜地睡在阿贵的床上,在不省人事地喘息着,发着热病。而阿贵不知甚么时候出走的,在这住家里没有她的踪迹了。这事情引起满族人们的惊奇,甚至轰传到全镇,变成了街头巷里谈论揣测的一种好资料。
1929年12月20日续完
外遇做寿(1)
李守德和他的弟弟守中在计议一桩什么事件。
“乖乖,杨监督的二小姐又要出阁了。”守中靠在账桌上,捏了一张粉红的喜帖一壁看一壁说。
“又要我们破钞一点了。”守德说的时候向守中看了一眼,依旧吸着卷烟,低头踱步。他的额际印着几条深沉老练的皱纹,似乎在表示他的年纪快要到四十岁了。
“我看不必多送吧。”守中把喜帖掷在桌子上。
“去年他的大小姐嫁的时候,送的东西果然不算少,可是,不好意思轻减呢。”
“他的态度怎样?”
“总之,要谋一官半职谈何容易!”守德轻叹了一声,把烟蒂丢到天井里,伸出双臂,打了一个呵欠。
“这样子下本钱,如何合得算呢?”
“时势真是变了,那些后生小子,谋个巴县缺啦,税差啦,倒很容易!”
“横竖在杨监督方面也没有什么把握,少送一些罢!你数一数,一年到头人情要送掉多少?”守中随身向账桌右面的一张椅子坐下,从袋里摸出一枝卷皱了的纸烟,燃上了火。
“那是不得免的哟,去算他什么?”守德无力地往账桌左面的一座旧沙发靠坐下去,曲了左臂当做枕子。
“人家送出了的人情会有收还的日子,像我们家里在这十年内不会有婚嫁事情的,送出去的东西,捞不回来的。”
“这一层我也想过的,我想给老头子做一次寿……”
“六十岁是过了,你打算等他到了七十岁吗?那还有六七年哩!”
“说六十岁就是了,有那个人来追问。”
“这也是个法儿,那末必需要叫老头子来一趟呢!”
“当然要来的。”
“那末日子定得近一点好,假使天一冷,他出进就不便当了。”守中扭转身来,两臂搁在账桌上,兴奋地面对他的哥哥。
他们计议定了,守德担任印发请帖和租借寿堂一类的事,守中往家乡去陪他的父亲到上海来。
离那次谈话约莫有二十天光景,守德所筹备的一切早已舒齐了。陆陆续续接到亲朋友们的贺礼,幛子,联对,绣品,银盾,满堆在一间小小的客室里。他天天望他的弟弟早些回来,可是超过必需的耽搁已有四五天了,还不见回来,他心里非常焦急。
刚巧做寿的前一天,守中陪了他的父亲回到上海了。守德满面欢笑,迎接他的父亲,而一个六十多岁的衣衫褴褛土头土脑的瘪老头子,送到他的眼前时,他的心儿就像被刺了一针有些难言之痛。
“老大,是叫我来看上海吗?”老头儿问守德。
“是的,是请你来看上海!”
“是吗。不会骗你呀!”守中插了一句。
“听说上海是顶好的地方,夷场上什么东西都是奇奇怪怪的。”老头儿点了点头,又顾向守中:“老二,你马上领我去看!”
“不,不,你须吃一点东西。天也不早了,明天领你去吧。”守德向他父亲说了。又附在守中的耳上说了些甚么。
佣妇端了水来,守德就请他的父亲洗脸,守中转身出外,室中便沉默了。老头儿洗好了脸,向搁几上和桌子上满堆着的礼物,捉尖了眼儿,相视了一番,问守德:
“这些是甚么。”
“那是字画挂对!”
“哦,哦,上海的东西是异样的。”
“你坐呀!”
“什么,凳子里有活鬼的,坐了下去它会松上来的?”老头儿往旧沙发上坐了,又复站起来。
“你来坐在此地!”守德指着那把藤椅子对他说。
“,这个椅子确是适意的!”老头儿倚在背靠上,抚摸他的胡须,似乎是满意的表示。
他们父子俩文不对题地又谈了些话,守德心里非常焦烦,他简直没有耐心和父亲谈话了。他蜷坐在靠窗的一角,薄暗的天色衬托上来,正像替他分肩了一部分的重荷。
电灯嚓的亮了,满室生白。
“哟,自来火吗,真的自己来的火啊!”老头子说了。守德哎哎地答应了一声,愈觉乏味,好在他的父亲眯缝了眼儿只管看那电灯,似乎并不要守德作详尽的回答。
在这个时候,守德偷偷地相视他的父亲,父亲头顶上盘着的一条辫子,立刻使他难过。真是天作孽,还有这么一条宝贝呢,他的心里便浮起一阵俏皮的苦笑。
晚饭过后,守中挟了一大包东西回来!守德接过包来放在桌子上解开,簇新的袍子,马褂,袄,裤,鞋,帽,色色俱全,守德检点了一过,默不作声。老头儿也凑了上来,在一样一样辨认。
“这些东西明天给你穿到身上。”守中向父亲说。
“这么好的东西!你们兄弟俩总算好的,虽然向你们讨钱你们没得寄来,替我买的衣裳倒是不坏。”
“爹爹,你的辫子剪掉了好吗?”守德柔顺地征求父亲的意思。
“不,我是大清一品老百姓,那里好剪掉它呢?”老头儿说了,举起手来向额上一掠,那条干瘪的鲚鱼似的辫儿便拖了下来。
“上海人都没有辫子的,巡捕看见了有辫子的人要拉进去剪的……”守中略带恐吓的语调说。
“什么巡捕?”
“就是红头洋鬼子。”守德说。
“那不在乎的,前年我到罗汉桥去,听说警察也要剪辫子的,我把辫儿袅了一围,塞在帽儿里,有那个看得出来。”
“剪了去,反而清爽呀!”守中说。
“你们管你们的新法,我们老头儿还是老法的好!”
守德对他的弟弟使了一个眼色,守中也不作声了。过了一歇,兄弟俩怂恿老头儿进去睡了。他们俩依旧留在室中,似乎还有些事情要商酌。
“总有点不像样子?”守中攒紧了眉儿说。
“是啊,疯疯癫癫,劝都劝不好的。”守德说时齿舌间啄了一声。
二人对坐在账桌的两边,无聊地抽着卷烟。
“那末明天怎么办呢?”守中忍不住问了。
“明天么?只要他不动就好了。”
“那也不是办法,总得和拜寿的客人们略略敷衍;至少他们对他说的客套,他会得应酬。”
“应酬是弄不来的吧!”
“可是,不能不敷衍过面子。”
“让我明天教他一下看吧!”
“怕讨不出好来的。”守中吸了一回将烟灰弹去,吸了又弹。似乎急急要把那枝卷烟吸完。
“……”
外遇做寿(2)
守德没有作声。他站起来绕室踱步,一种难题盘在他的心坎里,使他没法宽解。守中把桌子上的一些零星物件整理了一下,又把买来的一套衣裳鞋帽收拾起来,拿了进去。室中只留守德一人,他还在踱步。
第二天,老头儿起身的时候,守德守中都不在家了。只有个佣妇给他端水,端早餐。他在室中等待了好久,还不见儿子们回来,他十分焦急。随后他独自开了大门,穿出了胡同,到街市上闲逛。行人、车马、各式各样的店铺,渐渐的展开到他的眼前来,他被吸引得沉沉如醉。他兴奋地沿着街道,无目的地折着弯着,一路观望一路摇摆过去。他觉得生平从未逛过如此希罕的市场,看见过如此希罕的物事。
午饭的时候守中匆匆忙忙地回到家来,没有看见父亲的影踪。佣妇告诉他说:“老爷独自出去了好一歇辰光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