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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遇-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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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利冰一个人杂在人众里,踱步过去。走进了先施公司;那天不知是秋季大减价的第几天?男男女女们,庞杂地,认真地,买卖的在买卖,观望的在观望;进的在进,出的在出,还有粉香,发香,女人的倩影,维持这大商场的奇迹。他所有的感觉几乎被迷塞了,他流连在化妆品的柜旁,又穿过去,流连在糖果食品的柜旁,他又在这两个柜旁往复了数回。他还以为在三年前的时分,伴了晴珊到这里,侍候她,保护她,为她拿东西,为她付钱,做她的骄傲的勤务兵。他每次伴她到先施公司,总是在化妆品和糖果食品的两个柜旁边,流连最久。等到她占有了她所心爱的东西,他和她才一同离开。送什么礼物——这个问题在追逼他,他才懔懔然觉着流连在这里的非计,于是他想移到清谧一点的地方,想定了适当的东西,再来光顾。    
    他跨出先施公司的边门,越过大马路,从三马路西向跑马厅的一条路上走,在短墙的转角上,他又停步了。行人,车,马,自顾自的冲撞着,漫不理会他。在这个转角上……他想:三年前有一个深夜,他和晴珊从戏院里散出来,在惨白的路灯下,听客们的黑影,寻了各自的归途散开。他和她手牵手地走到这转角上,忽地那个恶魔般的做巡捕的印度人,擎起木棍,碰的一声把那座洋车驱走了。她吓得魂不附体似的,投在他的怀里;他觉着她的胸脏里在恐怖的跳跃,忙的一手抱住了她,一手拍她的背,抚慰她这小小的惊鸟。不曾抱过女人身体的利冰,这时觉得遍体松酥,几乎要呕出血来去感谢上天。那个巡捕呢,在她可咒咀,在他可颂扬。送什么礼物——这个问题又在追逼他,他懒洋洋地踱朝前去,走近跑马厅了。    
    他到了三马路的尽头,一片壮伟的跑马厅卷到他的眼前了,他向右手转弯走去,迎面就是一品香旅馆。他望了一望一品香三个字,在他想来是最名实相符的了;或者这三个字还不够形容它。他咀嚼了一回,沉绵地想下去:在三年前正像今天那样的初秋时分,利冰害了病,他感到住在朋友家里不大方便;晴珊便给他定了个主意,迁到一品香来,租了一间比较宽敞的房间养病。每天早上,晴珊伴她的父亲来替他诊察。她的父亲是上海有数的名医,异常忙碌,来了一忽就去。她便留在房间里,替他煎药,替他管饮食一类的琐屑,小心谨慎地服侍他,到了深夜才回家去,他在病床上,看了她那种似乎曾受宗教的训练的动作,和情愿为了心爱者而受难的精神,往往暗地流出感激的涕泪来。有时在灯光氤氲之下,窗上张的绿色的幔帷,微微颤动,四周浓密地流荡出无声的节奏。她坐病床前,对他流着水晶般的眸子,把一种严肃中带着慈悲,疲乏中带着酣媚的眼色送给他;他吊住了心儿,总想倒在枕子上就这样的死去罢,至少须永远这样的害病!送什么礼物——问题是又来追逼他了,他又踱过了几步。    
    一品香三个字不够形容它,无论退一万步说,也不够形容它的品气!他想:在那时住了二十几天的光景,他的病也霍然告痊了。临到离开一品香的前夜,她为他收拾东西,留了过分夜深了,她同意了他教她牺牲平日深夜回家一个习惯。横竖有两个床铺,于是留了一夜。那是千载一时永劫不灭的一夜,他睡下了,她也下了帐子睡了。只有一盏珠络的电灯,还怒辉着它的白热的光芒,在静室中瞒过了神明,映射到两人的床里,使他们俩可想不可做。过了好一响,将近黎明的光景,她搴开了帐子起身,抽着一枝卷烟,轻轻地来回绕步。忽然她走近了他的床前,他睡的是半截的铜床,本来没有帐子的。于是她偷偷地弯身过去,把留在喉间的一口烟,呵在他的鼻官里;他急的卸去朦胧的假面幕,乘势伸出了双腕抱住她,彼此只隔着一层薄衣,肉和肉的跳跃,血和血的急流,完全像组成了一物。在四只眼睛交互的媚跃中,完成一次天翻地覆罪孽深重的蜜吻。送什么的礼物——问题又紧紧地追逼他了,他一双轻松的脚,载着一座笨重的身体,鹄候在大马路的十字街口。等到电车,汽车,洋车稀少了,他再飞奔地穿了过去。    
    他走在西藏路的北段了,朝前走进向左弯了一阵,仍没有想到什么是适当的礼物!又没有理由地经过了几个转折,不知不觉地已到了白克路了。对面“修德里”三个字,涌上来,喝停了他的足步。哦,这是晴珊的旧居到了;他想:三年前的初冬的一夜,他在电话里得到了她害病的消息,也冒着刺骨的西风赶到她的家里。她害的是气塞的毛病,为了要追偿在他病时她给予他的殷勤起见,他得到义务甚至恩义上的许可,他留在她的家里服侍她。轮到她的肝气上塞的时候,她要他给她抚摩。她说了,她的母亲和婢女都避开了。她躺在褥子上,头发松散在眉间、耳间,水色的眼缝,桃色的两颊,猩红的嘴唇,粉捏的颈项,他骈了二指在抚摩她的嫩雪的胸膛。他浑身的血都钻集到二个指头了,从指头传到她羊皮一般的她薄薄的肌肤里,她的气塞居然消褪了。她害的这个毛病是一阵一阵来的,有时平静,有时冒发;他的父亲说,要去兑奇南香来医治!他毫不迟疑地为了她,亲自到胡庆余堂兑了一包同黄金一样时价的奇南香,拿回到她的家里。她的父亲烧了雅片烟,把奇南香调入之后,装给她吸,他承受她的命令,登到床上去,扶好她的身体。她吸了呵出来,又吸了呵出来。这样的继续下去,奇异的宝贵的香气,揽酿得连帐顶几乎要爆裂的样子。他被麻醉到不可思议地灵魂的死灭,眼看不见东西,耳听不见声息,一切官能都失了功用,甚至肉体的完全死灭。送什么礼物——问题更严肃地追逼他了!    
    他站在晴珊的旧居的巷口,还像给她呵出的香气迷惑住了,苦苦地挣扎了一翻,才像从深渊中爬起来,出了一身冷汗。于是他得了天启的灵机,决定去兑奇南香,当做送给他的结婚的礼物。    
    他雇了洋车到北京路,向胡庆余堂兑了奇南香出来,夕阳把它稀薄的黄金色,镀在洋楼上,街道上。晴珊的婚礼在三个钟点前开始的,这时大约已张出了华美的饮宴,满座的亲戚,朋友,在举杯给花样玉样的世界还没有东西可以和她匹敌的晴珊和她的新贵人道贺了。利冰虽然从南京赶到上海,剜拖了肝肾,找到了可以做永久纪念的礼物;但他终于错过了参与她的婚礼的盛典。    
    (民国)17年9月23日初稿


外遇期待

    一    
    大约交了午夜的时分了,Y城埋在冷寂的霜空里,一切市廛里特有的烦苦的叹息,沉淀在水底似地默不动作。连街衙,房屋,林木,道路那些生铁一般的庞大的家伙,也软软地紧缩起来,看上去像是墓圹中的瓦砾和湿菌一类的败物了。在这陈死一般的严肃里,谁也觉察不到那条狭巷里有一个女性和一个男性凝成了一团模糊不辨的黑影,像虫豸一般地沿着巷脚,像虫地爬往前去。从天际漏下的薄光,烘染到他们底前面,觉得在珍异地发亮;这似乎神明在导示他们,教他们快些走的样子,并且还像告诉他们,要是东方发了白,全城市会像拔山倒海似地轰动起来。因为女的忘记了自己是寡妇,男的忘记了自己是罪犯,他们还像做梦一样地在游离恍惚之中。    
    说起他们俩有眷恋的事,实在使人惶惑不过的。女的邢璧,浴在圣洁的光阴里,度了将近十年的寡居了;她是被人遗弃的世界里的一个孤独者。反过来要是在最近,提起了男的汤沸,城中底居民中一大半要生起一种莫名其妙的辣感。恨他的人是不必说了,爱他的人对他也生不起同情心来的。因为不多时日,城中抄出了一个革命党的秘密机关,他的足迹便不能公然在市街上步踏了。所幸他和邢璧眷恋的事,多分没有喷散出去,二人间也就避免了更大的伤害的袭击。在汤沸,早些时候就有往K省去的打算;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使他决心出走。这个计划,邢璧非但同意于他,并且自己因此也获得了一股洒脱的欣喜;她底意思,不仅仅要避免那辈肚子里装不下东西的城中人们底耳目,似乎于她还有更方便的去处呢。    
    这是汤沸出走的一夜,邢璧乘着人们被鼻息闷去了的时候,破了栅栏,偷偷地溜到狭巷里去送他。在慌张的暗夜里,他们俩相扶着走去,瞒神瞒鬼地经过了几个转折,好容易出了狭巷;旷野夹着的一条广道躺在他们底前面,爽直地表明已离去了吃人的窑窟。天空的星斗,送下了一阵冷爽的气息,他们俩紧切着的心,随了空洞的呼吸放宽了些。广道上的足踏,含了节奏在响,连说话的声音也清晰可辨了。    
    “到底几时才可回来呢?”    
    “这是不能定当的呀。”    
    “怎么办?”    
    “我想不会十分长久的,总之你记好,革命军到这城里的一天,就是我回来的一天。”    
    “那末事情就在那时候想法吗?”    
    “到了那时候,毋须想法,只要照我们的意思做好了!”    
    “怕没有这样的便当罢?”    
    “只要你能……”    
    “不,如其还有人阻止呢?”    
    “除非你的夫叔。”    
    “可不是咯。”    
    “这家伙到了那时候,便要否气上身了,你放心好了!”    
    他们一路走一路说,简直忘记了走到甚么所在了。隐约地传来一撇守警弄枪机的声音,离城门是不远的了;冷气逼袭上来,使他们发颤,于是汤沸立即站住,捏了她的臂儿对他说:    
    “你不能再朝前走了。”    
    “怕你也通不过城门了罢?”    
    “我这样的装束谁也认不出来的。”    
    “那末你千万要小心呢!”    
    “不妨事的,你就回去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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