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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莲妹写给我的信。”
“这是W女士写给我的信。”
“这是Y夫人写给我的信。”
“这是MF小姐写给我的信。”
他一头说,一头分开四叠,放在桌子上,又把旁边的几封理起来,凑放上去说:
“这是姜女士写给我的信。”
他沉思了一回,把那些信件,顺了次序,一张一张的折成纸锭的形状,堆在桌子上;惨白的灯光照在这死人的家城,越显出幽深的样子了。
他折完了后,数了一下,约摸有二百多枚;就把它铺散在被褥的周围;他站住了,想了一想,又从那只皮箱里找出了三张女子的照片,靠在被褥的顶头,于是他擦了火柴,点燃到纸锭上,一星星的发炽了。他跪在旁边,把脸儿埋在两掌里,伏到地板上,呜呜咽咽地啜泣,隐约地听得他说:
“啊,我所苦心招集的伴侣啊,我最亲爱的伴侣啊!你们为了我殉这们清白涓洁的身子,我决不辜负你们;你们知道吗?我现在埋葬你们,把我从前恋人的来信,恋人的照片,烧化给你们;你们聪明睿智,总当明白这些东西的高贵,那就是我报答你们的。……”
火愈加炽烈了,燃上了被褥,燃上了帐子,但是他仍旧不断的涕泣呻吟着。外面打门的声音,非常紧急而严厉,像是强盗来抢劫的样子,人声嘈杂极了,他一点不觉得;大约他热化在这烟雾迷漫、焦臭逼人的室中了。
1924年12月初稿
迷宫新漆的偶像(1)
一
住在大都市的人们,像是不很关心季节的变换;大约都市是人工的天地,罕有自然景物来衬托季节,但是看了男男女女们衣着的花样,又像这些人最关心着季节的变换呢!谭味青在街道上踱了一回,便感到色色都是凉秋的季节了。几个站在街角上的卖报人,挟了一捆红色报纸,唱着自度腔招徕顾客。他才想到今日是双十节;想到有位朋友今天结婚。于是他急急回到寓所,重新洗漱了一过;捡出一身新制的洋服换上。从换下的洋服里,摸出了那些手帕,钱夹,时计。他看了看时计,马上出门,驱车到静安寺路的沧浪精舍去。
这所沧浪精舍,在上海是很有名望的旅馆。那些豪贵阔客们,遇了婚嫁的事,往往借这里铺排很富丽的仪式。他在前门下了车,踱进去,看见许多贺客;有的散在庭前,有的团在屋子里。其中有一大半人和他认识的,便互相点点头招呼了一下。就有一位不相识的短小的招待员,引导他穿过走廊,曲折地弯到一间很精致的客室里。这里有四五个客人,都是大名鼎鼎的国立大学校长,学者,教育家,大学教授;所谓当世第一等名流。他们和他也很相熟的,他委屈地一一招呼了后,端端静静的就边位坐下。
——藐乎小哉的我,……我这无知的蠢物,也居然厕身名流之列!
他想到这里,渐渐有点偏促不安;望着窗外闲散着的一群非名流的贺客发呆。接着,一位短小的招待员又引进二三位学者,教授。他随着在座的诸名流,起立招呼。最后来的一位大学校长,和他并坐;他更觉得自惭形秽,脸儿几乎要红涨了。那位大学校长,拗下头来问他:
“近来功课忙吗?”
“不忙,不忙!”他轻淡地答了一声。这时其他几位,正在谈论这次的江浙战争。旁边的别一位大学校长,顺手拍了他的肩儿问道:
“你们府上搬了出来吗?”
“没有搬出。”
“你们那边很危险呢?”
“是,现在所有的兵都开拔了,不知道将来怎样?”
从这一次开始了谈判以后,其他几位也有和他谈话的。就是在他们谈话的时候,他也乘机凑进一两句话,他的神情似乎起劲了一些。
——哟!区区的小子,原来也是大学教授。
他想到这里,像从梦里惊觉的一般;环顾了一回,觉得自己的声价突然增了几倍,像和那些高视阔步的大人先生们,相差不远的了。又像冥冥中把一股骄矜之气,赏赐了他。他眼看变形了的自己:头部高耸在云霄里,身体高大得像座泰山;叉着手站在远处,一双眼儿,炯炯地俯察万汇。没有变形的另一自己,真像余子碌碌的一个,对着它高不可攀了。
那位短小的招待员,托了一盘通草的彩花,走进来。
“时候快到了!”他有意无意的对座客说了一声,便把通盘的彩花,一朵朵分给在座的诸名流。他们接受了,便纽在襟上。最后轮到味青了,味青装做不注意的样子;他对着味青审慎了一番,像在考虑这人有否受这朵彩花的资格?这一刹那间,味青眼看这位短小的招待员,已变了严正的裁判官;似乎对他表示你不应该混在名流里!味青内心里发着寒颤,顿时现出惊慌的样子。终于他把那朵彩花,交给味青了。味青隐隐约约看出他尖刻的笑容里,像要说:
“这回饶恕你罢!你这孩子,照你的年龄,资望,学问等等,要受这名流符号,差得远哩!本招待员今日特别开恩,赐给你一次暂时的及格。”
味青受了这朵彩花,懔懔然不敢纽在襟上。但觉得背脊上的冷汗,一直淌流下去。他参与了这次名位授与式,不但不以为荣幸,反而气沮起来。他看见这位短小的招待员,有点害怕起来。他望见在座的诸名流,有点嫉恶起来。他眼看自己手里拿的那朵彩花,像是和他缘分很浅。他想要把它纽在襟上,那是至尊的至圣的名流符号,岂敢胡乱地僭位越俎。想要把它还给那位短小的招待员,又未免辜负了他的一段非常的恩意。正在踌躇不决的时候,那位短小的招待员,托开了两手,对大众说:
“时候到了’,请诸位到礼堂里坐!”他说了,伸出右手,指点方向,站在旁边,动也不动,等候诸名流的宽步而行;味青也耸着肩儿,轻轻的尾随进去。
礼堂上,满布着华美新奇的灯彩:五光十色,放出异样的诱惑力。那位短小的招待员,恭请了诸名流坐在礼坛的左面;最后轮请到味青了,味青不敢坐下;一望礼坛对面的几排座位,那些非名流的贺客,像学生上课似的挤满了。他想要坐在名流专席上,不好意思;想要坐到非名流的学生席上,那末曾经一度短小的招待员认为暂时合格的名流,又未免太不知好歹了;于是他溜到礼坛右面的空位上坐下。接着有二三位似名流非名流和他不相上下的贺客,也来并他坐下;他才觉得稍微放心一点了。但是他的神情,颓唐得像醉倒了的样子。
外国的弦管,幽幽扬扬地合奏的时候;那一双新人,缓步出来。他约略辨出两位男傧相扶了新郎,两位女傧相扶了新娘,四个童女提起新娘所御宫装的长裙。他的眼前绚烂得发花了,他的耳朵里为微妙的音乐填塞住了。——皇帝,……皇后,……宫娃,……侍臣,……Cliopatra……隋炀帝,……Nero王……杨贵妃,这一类无数的幻象,交错在他的脑中。他像设身在剧场里,设身在电影院里。他又像在蒙的灯光下,读Gautier的小说,看Rossetti的画集。他们站在礼坛前举行婚仪,那些学者的颂辞,名流的演说,他一点没有记得。等到婚仪完毕,贺客们离了座位散开;他才打了一个欠伸,清醒转来,但见室中灯火辉煌,贺客们的来来往往。
他随着贺客们,混进膳厅;在喧声夹杂的当儿,尝了些酒菜。心坎里觉得横着一件重大事情。须要找到一个机会来处理;他又想不出什么事情,他又想急急要找一处清静的地方,一个余闲的时间。他表面上虽是和相识的几位朋友谈话,而他的心里已躁急得无可如何了。大约像他平时临到朋友结婚,想到了自己切身的问题,同样生起一种不易制压的苦闷。好容易,等待到这长时间的喜筵散席,贺客们先后回出去。他特地找了那位短小的招待员,怀柔地辞别出来;绕道到沧浪精舍的账房,私自定下了一间房间。
约摸有半夜的光景了,沧浪精舍的楼上,小小的寝室里,四壁染了均匀的肉颜色;正中悬挂着一盏碧琉璃的电灯,套上了淡黄色的稀薄的绢制灯衣;灯光很平静的化在室中。一张铜床,一顶衣橱,桌子,椅子,沙发,妆台等;安置得非常适宜。味青靠在沙发上,闭了眼儿,默默地像在倾听什么似的,但是声息全无,隔了许久许久,才听得街道上一阵噗噗响的摩托车声,味青吓了一惊,张开眼儿,看见对面衣橱的门镜里,反映着自己的容颜。他对着它定睛了半天,忽然把视线移到他方;随后托起双手,抱住了右膝。头部低低的倾垂下来,刚巧将右颊紧贴在膝盖上。眉儿密密地皱住,皱得眼皮聚合拢来,逼成了一发的目光;凝视到左面的床底里,——幸福,……快乐,……人,……我,……黄金,名誉,美人,……人,……我,这些东西,像在床底里骈肩累迹的拥挤着,像狂海里正在推波助澜,像街道上车马的来来往往。
迷宫新漆的偶像(2)
——黄金、名誉、美人,一切光荣的胜利……罢了,罢了!
他转念到这里,突然放了手,仰卧在沙发上,像是死了去的一般。
——从四月里回到上海,到现在要有半年了;这半年来,……这半年来记不起了,像在眼前,又幻灭了去。没有勇气去回想,而又现在眼前了。
——四月里,正是春浓如醉的时候,他在学校里毕业了,回到祖国。他预定暑假以前,逍遥歇息在上海住了几天,旅行到苏州,无锡,南京,勾留了半个多月;又回住到上海。他所赏识的,不是千古诗人歌咏的江南春色;那是久年相违的江南佳丽。他看了久别的祖国女子,感到她们的发髻,服装,处处参酌了外国的情调,而不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