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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液骨髓感觉,那至少总比什么感觉都没有的好。
盲者居然还没有死,他自己也在奇怪,那些人为什么没有杀他
小巷尽头处,有一扇门,窄门。盲者敲这扇窄门,敲一下,停,然后再敲四下,三快一
慢,停,然后再两下,尽量要把这七次敲门声中,充塞入一种很奇怪而有趣的节奏感。
于是窄门开了。
来开门的人,是个天生就好像是为了来开这种门的人,窄窄的门,窄窄的人,提一盏昏
昏沉沉的灯笼,平常得很,可是在平常中却又偏偏显得有点神秘兮兮的样子。
窄门里是个已经荒废了的庭园,荒草没径,花木又枯,一位头白如霜腰弯如弓的老太太
,独坐在屋檐下用通草结一朵花。
假花。小小的白色假花。
花未结成,就是死的。
大屋高檐长廊孤灯老妪,古老的宅院,冷冷的夜色,远处的风声如弃妇夜泣。
盲者停下,向老妪屈身致意。
‘三婶,你好。’
‘我好我好,你也好你也好。’老太太干干的脸上露出了难见的微笑:‘我们大家
都好,还都活着,怎么会不好’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刚好结成一朵花,虽然苍白无颜色,但却很精致很好看。
看到她自己结成的这朵花,老太太脸上的微笑忽然僵死,就好像一个最怕蛇的人,忽然
看到自己手里有一条蛇一样。
这不是蛇,是一朵白色的菊花。
看到自己结的一朵假花,这位老太太为什么会变得如此恐惧
盲者看不见她这种突然的变化,只问:‘侄少爷呢’
‘他也不错,他也很好,’老太太再次露出笑容:‘看样子他最近也死不了的。’
‘那就好极了,’盲者脸上也有笑:‘我能不能进去看看他’
‘能能,’老太太说:‘你进去,他本来就在等你。’
盲者踏上级级苔痕浓绿的石阶,走上长廊,白色的明杖点着旧的地板,‘笃笃笃’
,从老妇的身边绕过去,走入了一扇门。
他听见老太太一直不停的在咳嗽喘息,却看不见她忽然开始在流泪。
眼泪滴在花瓣上,晶莹如露珠。
无论是老妪的泪,还是少女的泪,都同样清纯晶莹。
眼泪就是眼泪,眼泪都是一样的,可是这个看来心死已久的老妇人,为什么会忽然
为一朵假花流泪呢
八
这间房是非常陈旧的,应该到处都可以看得见蛛网积尘虫鼠,可是这间屋子,却被洗得
像是条刚被一个勤快的妇人从胰子水里提出来的床单那么干净。甚至连铺地的槐木板,都已
经被洗得发白。
可是屋子里什么都没有,桌椅摆设家具字画杯盏,别的屋子里应该都有的,这里全都
没有。
这间屋里只有一盏灯,一张榻,三个人。
三个人里有两个是站着的,这两人穿着一身直统统的蓝布长袍子,直盖到脚面,袖子也
长
得可以盖住手,甚至连脸上都罩着个蓝布套子,除了一双眼睛外,别的地方全都看不见。
可是一个明眼人只要看她们的体态和行动,还是可以看得出她们都是很细心的少女。
另外一个人斜倚在软榻上,是个非常清秀,非常年轻的男人,有两条非常浓的眉,和一
双大眼,清澈明亮得就好像天山绝顶上那个大湖一样,眼神里还充满了一种飞扬欢悦的神采
,看起来又好像是个刚赢得猎鹿大赛牧野健儿。
年轻的生命,飞扬的神采,充沛的活力,无比的信心,异常出众的外貌,富可敌国的家
世,可是……
盲者走进来,向少年致敬意,少年不还礼只露齿而笑。
只笑,虽然不还礼,可是笑容温良。
‘十叔,你去过了有没有看见那个大块头’少年的声音不但温良而且爽朗。‘那个大
块头有没有看见你’
盲者微笑。
‘铁大爷又不是瞎子,怎么会看不见我’
‘可是,就算他看见你,一定也好像没看见一样,因为他根本看不出你是谁。’少年用
一种非常兴奋的神态问盲者:‘对不对’
‘对。’
少年大笑。‘那些有眼无珠的王八蛋,怎么会认得出你这个瞎子,就是柳先生’
盲者也笑了。
‘你不能怪他们,我装瞎子的本事,一向是第一流的。’盲者说。
‘就算你装得不像,他们也想不到的。’少年说:‘天下第一眼,“明察秋毫”柳明秋
柳先生,怎么会是个瞎子,谁想得到’
他的眼神忽然黯淡,淡如秋之晨月。‘天下有很多事都是这个样子的,譬如说,又有谁
能想得到当代四公子中的江南慕容,居然会……’
江西熊,吃不穷,喝不穷。
江南慕容,玲珑百变无穷。
关东怒,一怒之下,尸横无数,再怒之下,尸横四处。
江东一柳,剑法风流无敌手。
这位江南第一名公子,并没有说完他要说的这句话,他的表情忽然又改变了,忽然又问
盲者:‘那个大块头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身边总是带着一大票中看不中吃的小伙子’
‘这一次好像有一点不同。’不盲的盲者说:‘这一次他带去的人,至少有二十七个有
用的,而且非常有用。’
‘非常有用’慕容公子问:‘多么有用’
柳明秋回答:‘公子虽然是江南人,想必也应该知道,在湖广闽粤的名公巨卿府邸中。
有一个最出名的戏班子,叫做“弄玉”班。’
‘我知道。’慕容笑了:‘我早就听说过了。’
他笑得好像有点不太正常,不怀好意,因为这个‘弄玉班’就是这样子的,希望有钱
的公子哥儿对他们不怀好意。
他们都是从四五岁的时候就进了‘弄玉班’,从小就要接受极严格的训练,能歌能舞
能酒能弹,不但多才多艺,而且善解人意。
‘其实他们真正精通的,并不是这些事。’柳明秋说。
‘不是这些事是什么事’
‘是杀人。’柳先生说:‘要怎么样才能在最适当的时候,把握着最有利的机会,用最
快速有效的方法杀人,而且要在杀人后全身而退。’他说:‘这才是弄玉班那些漂亮的男优
们,受训的最终目的。’
‘难道那些可爱的小男孩都是可怕的杀手’慕容公子问。
‘是的。’柳先生说:‘杀人的代价是不是通常都要比取悦别人的代价高得多’
‘是的,’慕容不能不承认:‘一般说来,通常都是这样子的。’
‘所以他们明为优娼,其实却从小就要接受非常严格残酷的杀人训练。’柳先生说:‘
经过十年到十二年这种训练后,他们每个人都被训练成一个非常有效的杀人者。’
‘有没有人不能接受呢’
‘有。’柳明秋说:‘不能接受,就要被淘汰。’
;
第三节
‘被淘汰的,就只有死’
‘是的。’
柳明秋说:‘经过每年一次的淘汰之后,剩下来的人已经不多了。这些人每一个都冷酷
无情,都有毒蛇般的灵动狡黠,狐一般的奸猾,骆驼般的忍耐,而且都精于缩骨易容狙
击突击刺杀,尤其是其中一部份叫“丝”的人。’
‘丝’公子问:‘丝缎的丝’
‘是。’
‘他们为什么要叫做丝’
‘因为他们都是经过特别挑选,在弄玉班的训练之后,又被送到东瀛扶桑的“伊贺谷”
去受三年忍术训练的人。’
柳先生又解释道:‘经过这种更严格更残酷的忍者训练之后,他们每个人都能将身体像
蛇
一样扭曲变形,躲藏在一个别人绝不能躲进去的隐密藏身处,等到一个最有利的时机,才风
窜而出,狙击突袭,杀人于瞬息之间。’
‘哦!’
‘他们有时甚至可以不饮不食不眠不动,蜷曲在一个很窄小的地方三两天,可是只
要
一动,对方通常就死定了。’柳先生接着说:‘他们这种形态,就好像毒蛇中最毒的那种“
青竹丝”一样。’
‘那么,他们为什么不叫青竹丝’
‘因为他们的掩护色并不一定是青的,他们看起来也不像是蛇。’
慕容笑了。
‘有理,非常有理。’他衷心称赞:‘丝,就是丝,哪里还有更好的名字’
江南慕容世家的传人,品鉴力一向是非常高明,这一点也从来没有任何人能
否认……
丝簪路
一
夜。今夜。今夜有月,不但有月,而且有灯。
这个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忽然在旦夕间死了的小镇,今夜又复活了,死黑的长街
上,又变得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铁大爷带来的人,在夜色初临时,就已经在这个小镇上每一个可以悬灯的地方,都排起
了一盏可以‘气死风’的孔明灯。
仍然有风,又已有了灯,却还是没有人声,所有一切可以象征生命跃动旋律的声音,仍
然全都没有。
长街依然哀如墓道,只有一个人默默的在街上踱步,从街头踱到街尾,从街尾踱到街头
没有声音。
铁大爷带来的五十骑,虽然矫健骠悍,飞跃跳动有一种任何人都不能抑止的样子,可是
现在却全都安安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这个翠绿长袍上绣白丝小兔的老人在街上踱步。
人与马都一样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他,就连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铁大爷也都不例外。
老人穿绿袍,用一种任何人看到都会觉得很不舒服的姿态在这条长街上来来回回的也不
知道走了多少遍,走走停停,看来看去,在两旁的舍屋店铺里穿进穿出,谁也不知道他在干
什么,谁都看他不顺眼。
可是他一点都不在乎。
在别人眼中看来,他最多也只不过是个非常令人恶心的老人而已,可是在他眼中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