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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不合格,他想,少了些善于与人相处的那种娴熟。
她是他这次面试的第三个人,也是最使他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的人。他甚至觉得一切都已经不必再问。他仿佛已经了解得足够透彻。她注定不是个合群的人。他知道。这和他所要求的素质相去甚远。
但是,他似乎有些无法舍弃。从她刚刚进门开始。他清楚地知道为什么,理由就是她优雅漂亮的外表和落寞的神情。刚才的面试过程中,他想尽办法找到无数的话题,从工作环境到工作性质,甚至谈起了酒吧和电影,但是,他得到的回答却总是简短干脆的那几句话,yah,I agree(是的,我同意)。 Oh no,I don't think so(哦不,我不这么想)。I don't know(我不知道)。他几乎记不清她还说了些什么,除了她无尽的微笑。
他不得不承认,她简短的回答使他无从了解她真实的英文水平,除了那夹杂了德国、美国、中国各种古怪语调的口音。但是,他喜欢她的微笑,从上扬的眼角渲开,一直融化到两腮的梨涡。几次微笑,竟使他尴尬得躲开了眼睛,全然忘记了自己仍然因为眼疾戴着墨镜。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是在面试,他需要一个秘书。他已经忘记自己接下来该问些什么问题。
他看见她突然下定决心般抬起头来,目光短暂地在他身上停留,立刻又慌乱地转过脸,注视着屋角那台大冰箱上贴着的苹果图案。显然,她已经被他墨镜后的目光惹得心烦意乱。他的墨镜阻隔了彼此之间赤裸裸的相望透视,却也造就了目光无法抵达的暧昧,这种暧昧使他们两人的坐姿都略有不安,感觉似乎完全脱离了面试的场景,成了东方式的相亲考验。他想到这里,将目光收回了。依然不知如何是好。半晌才定下神来,走到门外,接通了上司格曼的电话,我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对不起,我忘记了。
格曼在那头哈哈地放声大笑,戏谑地说,嗯,你忘记了?看来你一定很满意吧。呵呵,太满意了,对不对?那么,就考考书面翻译吧。等会儿我来看看,看看你的眼光,哈哈。格曼笑着挂了电话。
他耸耸肩。书面翻译,听起来是个好办法,可以再留她一段时间,把这段尴尬时光敷衍过去。他不是个天生的领导人,他关心的根本不是所谓事业,而是他自己的快乐。他耸耸肩,自我调侃般地冲自己笑了,然后从文件柜里翻腾出一张充满怪异术语的中文质量报告,一张英文产品使用说明,放到她面前,你把它翻译了吧。然后,他紧紧地捏住自己的手,试图放松些,一眼又瞄见了书架上的英文字典,便松开手取下字典放到她面前。
他看见她黑亮的男式皮鞋,皮质良好,乌黑得闪出几道亮光。但穿在女子脚上,何况,又是这样一个平静得没有一丝生气的女子,有点奇怪。这和她的气质不符。他转身离开,闻到自己身上的古龙水味道在空气中飘浮不定。这使他猛然想起她身上全无气味。这是个不用香水的女子,完全没有气味。
他又开始坐在桌前翻她的简历。中文名字Xu Shu,英文名字April。出生于四月。因为出生于四月,才取了这样清丽的名字吗?他想着,继续看下去。比他小十一岁。附上的照片照得很难看,眼睛眯着,长脸冷淡,头发全部梳到脑后,留下光光的脑门,一脸的毫不动容,漠不关心。
他第一次看见这张照片时,立刻想起了通缉名单上的女犯的面容,甚至要拒绝面试。幸亏人事部的人坚持没有更加合适的简历,他才悻悻作罢。原本想应付过了今天,便干脆录用昨天来的那个安徽女子的,至少长得眉目干净,虽说没有动人之处。
可是,一切就在她走进来的那个瞬间改变了。
他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一切,是如此地突如其来,他甚至没有一点点的思想准备。
他没有想到,她在淡然掩蔽下的毅然、恍惚、恬淡、紧张、不安、警觉是如此地吸引他,他甚至觉得那张原本就漂亮的脸在个性的隐隐流动中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他将她的简历塞进抽屉里,抬起头看她。
她还在翻译,从他的角度看,已经看不清她的脸了。只有一头削碎的短短的直发,还有微微烫成一道柔软的波浪的发梢。她卷起的袖口露出了一条白线,细长的手臂在纸上轻轻移动。他只能看见胳膊肘的简单运动。
他知道。他想要录取她。或许她能够适应。他希望自己有足够的手段来教会她。她长了双聪明的眼睛,有着明亮而又坚硬的眼神。或者,甚至她不能适应他也会把她留下,她是他的手下,他完全有能力将她留在身边,她不能适应的地方,由其他人的工作来弥补。这个不成问题,只要他喜欢,他就可以这么做。他暗自想,心底犹豫着。
电梯〃叮〃地响了一声,然后就是悄无声息的寂静。然后,格曼脚底无声地含笑进门,分别与众人打了招呼后直接走到了他面前,挤挤眼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朝她望过去,又笑着转脸看他,一言未发。他也笑看格曼慈祥的脸和腆着的大肚子,用鼻子哼出不以为然的声音,嗯哼,怎么?你有话要说?他知道格曼不会现在就拿他开玩笑,毕竟那位四月还是个陌生人,毕竟这个陌生女子能听懂英语。他放肆地挑挑眉毛,不以为然地对格曼说,你有什么看法?他重重地强调了看法这个词,重音使得两人同时加深了笑意,暧昧而又心领神会。
格曼缓缓地迈着无声的步子走到四月面前,嗨。
她抬起头来,看着陌生而肥胖的格曼愣住了,竟连一句〃嗨〃也没有回答。
嗯,这是我的经理,格曼先生。他迅速地站起来,企图打破僵局,这位是四月。天哪,他的预感果然没错,她根本不知道如何和陌生人打交道,这种时候,她连笑容也都消失了,只是紧张地看着格曼,慌乱不安。
他有些尴尬,有些得意,大步走到她身边拍她的肩,注视着她愕然的眼睛,带了几分安慰的神气微笑,企图缓解她的紧张。他真希望她能够尽快镇定下来,应付好上级的检阅。
四月小姐,很高兴见到你。格曼展开宽阔的笑容,嗯,好吧,我只是过来看看,你翻译吧。格曼冲她挤了挤眼睛,伸出手去。四月几乎是因为他的那几下轻拍而条件反射般地立刻伸出手来,然后才慌张地站起身来。
他注意到她的眼神仓皇得如同要立刻逃离一般,但脸上却浮起了他熟悉的那种从眼角渲到酒涡的微笑。
她没有开口说话,但那种陡然的紧张已经减退。
格曼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然后轻松地放开,拜拜,希望下次能见到你。
她依然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笑。
他陪格曼走到门口,怎么?
嗯哼,呵呵。格曼笑了两声,人已经走到电梯口,你喜欢,我就喜欢。我总是这么善解人意。〃叮当〃,格曼放肆的笑声被电梯门关住了。
三 笼 中
【四月】: 日子在规则与隔阂的潮气中渐渐生了霉菌。 快乐被遗忘,痛苦被忽略。 剩下的,就是日子。 ………四月的日记
四月窝在沙发里,抱着已经洗净的啤酒,眼神落在她和丈夫的照片上。只是前年的事罢了,怎么似乎隔得犹如山脉般漫长,天空般辽远,海洋般深不可测?
她记得,在还是个少女的时候,这些词都是她热切盼望的,她坚定而执著地相信自己将拥有一份这样的爱情,漫长、辽远而深重。但是现在,她不无遗憾地感觉到了这些词在现实中的空洞。曾经有过的期望,或者现在还有,但没有这样的爱情,只拥有这样的怀念………怀念爱情刚刚来临时的激烈。如果注定不能变得深沉,那么,只有退而求其次地怀想其中激烈的片段了。四月于是常常在一个人时怀念,怀念到自己都不忍怀念为止。
结婚时,他穿着洁白的西服,她穿着深鹅黄色的礼服,两人矫揉造作地在摄影师面前摆出尴尬的亲密姿势。她甚至记得那时的紧张,因为紧张,她站得极不稳,四肢都在发抖,感觉到他的呼吸暖暖地扑在自己的唇畔。但照片只是那个瞬间的捕捉,不能真正让时间停顿,也曲解了现实的尴尬。
洗出来后再看照片,甚至没人能感觉到他们的仓促与迫切,所有不安都在对瞬间的歪曲回顾中烟消云散。婚前所有的焦虑不安都在甜美的照片中泯灭融化,无处可寻。对未来的怀疑和期望也只剩下了傻大姐似的快乐………那种甜美的对视,她一直以为只有在琼瑶的小说中有立足之地,而在看了照片的时候,竟然有相当长的时间也相信了那种容颜的快乐,以为就凭这表面的幸福,就可以维系一生的情感。
他们只有一套八张的结婚照,没有同学们结婚时的那般奢华,拍到上万块钱的系列,光小样片就堆积成一座小山。那时候,他们爱得太过疯狂,彼此不愿有片刻的分离,所以只是急急地希望完结了一切手续,将两人的世界合并成一个,希望龟缩在小小的空间里安心地度过余下的日子,对所谓的结婚照、结婚证、结婚典礼都充满了不耐烦的蔑视,希望这种程式早早过去。
婚前他们认识了有两年时间,在她的毕业典礼上。丈夫作为菀的哥哥出席。之后就是菀的生日,丈夫宴请了菀众多的朋友,那是他们的第二次相见。结婚后,丈夫才向她透露说,那次菀的生日,其实不过是为了认识她而搭起的一个借口罢了,她听了笑,甜甜的,说幸亏你没有早说,否则我会惊惶失措,生怕自己并不值得这样用力的苦心的。丈夫搂着她的肩,笑着说你真是个傻孩子,傻孩子。
断续地约会了半年,他间或的失踪,然后平静地继续,她甚至都没想起来要问他到哪儿去了。回想起那些时日,四月几乎有些惨然地要发笑,为何那时的信任如此充裕,仿佛满满地装了一心,连些许的怀疑都再装不下。她平静地接受他给的关心、爱情、礼物,乃至婚姻,别无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