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凑不出来了,胡贵他虽然顶顶好说话……”但属于胡家的日子,却也要过下去。
徐氏搂着女儿放声大哭。村庄的农户人家,养大了女儿,给她一份陪嫁嫁出去,然后就自觉完成了任务:女儿自此是“别人家的”了,不管衣食住行,生死病痛,都不是爹娘的任务了,爹娘所有的,都将留给儿子。
可是偏偏受了薄待的女儿,总是记挂与父母兄弟的血脉亲情。
周老爹回家后把女儿的银子拿在手里,也悄悄地掉了眼泪。
但如今,周西秀拿回来的银子也早花光了。周老爹和周老爷子也想不出旁的方法了——别的生意朋友情分不深,没有到开口向人借银的程度,别的情分深重的亲戚,却又没有足够的银钱出借。
如果不跟儿媳妇开口,哪只好把铺子顶出去了——周家也就断了后路了。
晚饭的时候,徐氏就在周老爹和老爷子的沉默中把这话说了。
周老爹和周老爷子身上的难堪浓厚得向并坐的唐荷妯娌三人扑来。三人不约而同地抬头望他们一眼,然后又马上低下头。她们不忍心看。一个父亲,一个父亲的父亲,他们的难堪让她们加倍的难堪。
唐荷低垂着眼眸,跃动的烛光制造出的闪烁暗影仍然映入眼帘。她一时有些恍惚。
这真像一场梦境,她想,朴素冷寂的农家平房,苍老的农夫农妇。然后是失却自由未得归家的丈夫。
这一个月来这个家的泪水已经太多了。大家都已经疲惫。杨氏也是一言未发。她摸摸靠坐在怀里的女儿的头发,又摸摸一旁坐着的儿子,然后她掏出准备了许久的荷包,“这里有三十二两银子——我跟东生所有的都在这里了,我那两个钗子换的当银也在里头了。”
唐荷跟吕氏也做了一样的事情。银子都早早归拢随身带着,并非有意看老人独个着急寻出路,只是他们窘迫到及至仍然想保住自己俗世的尊严,她们也不敢主动打碎它。
太平日子的许多小心思,气恼,嫉恨,在灾难面前,不约而同化作体谅和理解。
唐荷把自己的陪嫁银子摊开在桌上,是四个亮闪闪的十两大银子。
吕氏咬咬下唇,把裹着二十两银子的帕子也打开。
“等……过些时日,”周老爷子低声说道,“日子回了正轨,铺子挣到了钱,你们的陪嫁银子,老周家都会还给你们的。”
妯娌三人齐齐摇了头,杨氏含着眼泪问:“爷爷,咱不管那个先,如今银子够把东生他们赎回来了么?娃娃们想爹想得厉害……”话到最后已经带了呜咽。
唐荷及吕氏也热切地望着老人。
三个老的对望一眼,周老爹伸手把身上的银子也掏出来,跟桌上的放到一处,“如今一共有一百零九两,还差十一两……我跟老爹再想想法子。”
“还有啥法子哟,”徐氏悲苦地又要流下泪来,“法子都想尽了。”甚至她还回去找她一毛不拔的哥嫂硬生生抠了几两银子回来。
唐荷等人都知道这是事实。一个月来的艰苦是大家共同经历的。
唐荷迟疑,她想也许得回去跟爹娘借一点钱。只是没有做到的事,她这会也无法开口保证,毕竟唐家生活简朴,如果爹娘为难,她也不忍心逼迫。同样的,她也不愿此时让周家人有了希望,然后面对可能的失望。
“统共就差十一两银子吗?”吕氏突然开口问道。
“本来应该留几两银子做铺上的本钱,铺子里的干货快卖完了,”周老爹迟疑地答道,“但是这会也管不到本钱的事了,确实最少还差十一两银子。”
吕氏沉吟了一会,“我晓得了,我去努力凑一凑二十两银吧。”
93
我叫周嘉宝。小名叫心爱。我娘说,这是因为我是她和爹心爱的宝贝。
我还有个弟弟,他叫周嘉明,小名叫亮亮。娘说,这是因为弟弟是她和爹的小小男子汉,他们希望他日后长大而始终怀有一颗明亮坦荡的心。
我和弟弟都很喜欢自己的名字。虽然小名只给家里人叫,但每次认识新伙伴,我们都还是要解释一回自己的名字。那些二蛋狗剩们通常就会搔搔脑袋,迷糊地说道:“听不懂……”
真笨。我和弟弟就听得懂。娘说过,就算是小孩,也是能理解赞美和期盼的。
虽然伙伴们不懂,但我们还是玩在一起。傍晚时候,村里人家瓦顶上都升起袅袅炊烟(袅袅炊烟是指煮饭时从火烟筒里冒出来的烟,是袅袅不是鸟鸟哦),然后村子里的大娘大婶们扯着大嗓门喊:“二柱子(细头七、长肚五),回家食饭!”
一圈呼喊下来,你就都晓得伙伴们的模样特点了。
轮到我们,是娘带笑的呼唤:“心爱,亮亮,回家吃饭啰~~”
然后我和弟弟就会倍儿骄傲地、挺着胸膛从伙伴们跟前走过。
“小孩子真是一点小事都能得意,”我偷听到娘私下跟爹说这件事,“你不晓得那两个宝贝蛋抬头挺胸像两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小公鸡。”
“咱心爱是女娃儿,不能说她是公鸡。”爹说道。
爹比娘好!我心里偷偷想着。下一秒却听他又说道:“她是小母鸡。”
然后我就听不进他们俩叽叽咕咕的说笑了。我忘记自己在装睡,睁开眼睛从床上跳起来生气地冲爹娘说:“我是爹娘心爱的宝贝,不是小母鸡!”
弟弟也跟着睁开眼睛爬起来吵嚷:“我不要做小公鸡!”
爹娘哈哈大笑。娘尤其可恶,对我们做羞羞脸,说:“被捉到偷睡了吧?”
弟弟还小,不懂害羞,被揭穿后就咯咯笑着钻进娘的怀里。我却不好意思起来,于是我努力思考,给装睡找一个正当的理由:“爹爹不是跟娘说希望我和弟弟早点睡着的么?这样爹和娘就可以光屁股打架了。”
我一边回想之前扒开被子看见睡着的爹娘光屁股的情形,一点对自己点头:“我听爹爹的话,我是乖宝贝。”
很多年很多年以后,我嫁了人入了洞房,回想起这一刻,才终于明白爹娘为什么突然脸红得像鸡屁股。
如果我早早的就明白娘的独白,一定是:太重口了有木有?
不过我和弟弟真正装睡的理由,不是为了看爹娘的光屁股,我们是希望爹爹抱。我们俩每天晚上都赖在他们的大床上闹腾,过了睡觉的点也不肯走,等我们玩累了闭上眼睛,就会听到娘温柔地跟爹说:“乖娃都睡着了,你把他们抱到小床上去吧。”
我们的小床跟爹娘的大床在同一间屋里。大床到小床,只有几步远。但是那几步的距离,我被爹爹抱在怀里,我悄悄地拽住他的衣襟,闭着眼睛悄悄地笑。
然后我知道我被轻轻放在小床上。爹爹亲一亲我,然后娘也亲一亲我。他们会给我掖被子,轻声说:“心爱,睡个好觉觉哦。”
同样是很多年很多年以后,我和弟弟都长大,我们对事物形成各自的看法,可是无论它们与爹娘的观点如何相悖,以及我们如何焦躁地要挣脱爹娘的约束,因为牢记幼时的这一份幸福,我们始终不会真正的忤逆他们。
当然这会我和弟弟还小。有时候我们躺在自己的小床上不肯睡觉,娘生气了就会跟爹说:“你快出绝招!”
然后爹爹就会学老鼠叫。吱吱,吱吱。
一开始我和弟弟会以为是真的老鼠爬进屋里来,就会小声尖叫起来,为了怕老鼠咬不睡觉的小孩,我们就会赶紧蒙好被子闭上眼睛,然后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不过后来,我很快就晓得是爹爹在假叫了。但是我跟弟弟还是假装害怕地尖叫一声。不一小会我就能听到娘含笑的声音:“绝招百试百灵。乖娃们都睡着了。”
你看,大人也是很容易被蒙骗和取悦的。
但是我和弟弟并不是一直都跟爹娘一个屋里睡。后来我们家建了新房子,我们就从泥坯房老宅子里搬走了。新房子房间很多,我和弟弟一人一间卧房,我们还有书房。我们推开窗户往外望,就是干净宽敞间种了花儿树儿的院子,围着院子的是一圈修剪得低矮整齐的冬青树,再往外,是一排木栏杆。如果你夏天来我家,你会看到栏杆上爬满开放的牵牛花。
我们搬家那天,我听到我爹跟我娘说:“我终于让你住上梦想中的房子了。”
我和弟弟也高兴到不行,见天地邀请二蛋狗剩他们到我们家玩,听他们夸我们家房子好看。
不过我奶奶却撇着嘴说:“好好的房子不像祖辈居家样,瞎闹腾!”
我听了知道不是夸人的话,就很难过,冲娘说:“奶奶不喜欢咱们家,以后不让她来了,我也不去她屋里了!”
“不可以这样对奶奶,”娘却冲我板起了脸,“老人家有时候说话口不对心,你一个小孩子跟着学就揍你。”
我长大以后回想起来,发现娘也是口不对心,因为她说了那么多回要揍我,却连一根手指头,也没有动过我。
娘说:“大人们之间各种心思暗涌,也不该影响孙辈和祖辈的感情。毕竟对一个孩子来说,有爷爷奶奶疼爱的童年,才是完整的童年。”
娘经常说这种拗口的话。其实我晓得她的意思,就是爷爷奶奶是我和弟弟重要的人,要多去亲近啦。
爷爷和奶奶对我们其实也顶好。每当节令临近,爹和娘都要出远门,我和弟弟没人管,只好去爷爷奶奶家。
爷爷奶奶是老人了,他们分房睡。我没睡过爷爷的屋,据伯娘说,爷爷怕闹,唯一只给四叔家的小豆丁嘉墨睡他的屋。“心爱和亮亮一来,嘉墨没得爷爷奶奶宠,要哭鼻子呢。”伯娘表情怪怪地说道。
后来我长大了,知道这个怪怪的表情叫做“皮笑肉不笑”。
然后一旁挺着大肚肚的四婶说:“没有的事,嘉墨乖,今晚跟爹娘睡,姐姐和哥哥难得来,把爷爷奶奶让给他们好不好?”
其实我不乐意跟爷爷睡一屋,爷爷吸旱烟,他的被枕大概跟衣服一样都染上了烟味,熏得很,于是我很大方地说:“嘉墨跟爷爷睡,我和亮亮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