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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邹两村民世代居于桂县,这事若止于田间农汉,自然不会传扬开。只是周北生如今已是秀才,他日若科举高中,随着他的文名一起传扬的自然也有旧事……”
这话的潜台词是:周北生短期内就不要继续科举了,不然旧事未消,随着他考中终结的就是县老爷我的仕途。至于这个短期,也许是十年,也许还要久。
吕教谕心头袭上巨大失望。他自诩伯乐,对周北生这匹千里马赋予重大期望,因此不顾妻子反对,将女儿嫁入农门,为的就是他日周北生一朝高中,吕家跟着与有荣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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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县是个农业大县,大小村落数十,乡间阡陌相连,历代以来村落间或争斗或联姻,或因朝廷田地政策改革,村落间不但地界模糊,亲戚关系也是错综复杂。此番周邹两村斗殴,附近的宋、蒙、齐、杨等村纷纷参与说和。
邹家村死了两儿子的老夫妻镇日不得安宁。他们早两日从衙门里领回儿子的尸首下葬,把两人生前的衣物晾摊在村中荒僻的竹林里让其在风雨日晒中归于大地。两个年轻的儿媳妇如今眉目憔悴黯淡。但这也许是暂时的,等时间流逝,她们迟早忘却她们的丈夫,抛下这个家离开。只是年幼的几个孙子孙女被父母双双抛弃,难吃一口饱饭,难穿一件好衣。老夫妻俩一开始相对泪流,到后来,麻木得眼泪都流不出来。
活着就是如此,苦难相随,唯有咬牙忍耐。
邹家村参与斗殴的青壮年也一起被拘在县衙狱中。邹家村人原先还耐得住,时间越久越不安,随着说和的人越来越多,周家村给出的诚意也足够,于是大多数的人家也动摇了,一开始劝说老夫妻抬着儿子尸首去告官的人中声音最响亮的那些,如今也劝他们劝得最是苦口婆心:“你们家大儿小儿都去了,以后你们两个老的同几个小的好几张口,总要吃饭是不?你们就拿了周家村补的银子吧,好几十两呢!”
老夫妻俩一开始摇头不同意,儿子不明不白死了,做爹娘的哪能为了银子就放过凶手呢?纵使那几十两银子,就是大儿小儿在,也不一定挣得着。
村人劝得口干舌燥,最后冷哼道:“你家儿子哪里是不明不白死掉?明明是逞凶斗勇,被人反抗不小心打死的!两村乱斗,谁说得清谁打的谁,又是谁把谁打死的?”
老夫妻俩气得浑身发抖。只是这也是实话,邹家村人也是斗殴的一方,县太爷已经发话了,参与打群架的一个都不放过。邹家村人被打乱狠敲周家村一笔竹杠的如意算盘,如今只盼着自家男丁安全归家了事。
老夫妻俩被村里村外的人卯足了劲苦劝。最后两个儿媳妇也嚅嚅地来跟他们表态:“爹,娘,咱领了银子把日子好好过下去,就算了吧。”
不然就是与全村为仇,就是与周家村为仇。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却不得不为日后生活打算。不然哪一日家中幼儿在外又被人寻仇凶打,他们要到哪里去哭?
老夫妻俩只好麻木地点头同意。
县太爷早料到这一个结果。本县乡间斗殴引发死伤从来不少见,官府或早或晚会插手,但最后多是由两村族老出面掩平。这既是遵守乡间奉行的法则,也是因乡民秉性难登大雅之堂。乡民粗莽,平时无事围坐在大树底下乘凉,一个个上下嘴皮子一掀,就能纵横天下家国大事,实则骨子里怯畏官威,让他们因事上官堂据理力争,保准他们半天说不全一句整话。
周邹两村之事,早在他派出衙役之时,他心中就定下了章程,此后他仍然照常派人缉拿逃窜的斗殴村民归案,升堂讯问审案,但更多的是不动声色地等着两村自行协商出方案后找他求情。
只是虽有前例在先,但这前例就像世间其他的潜规则一样,众人对其心照不宣,大肆遵行,但是因其到底游离于规则以外,当其有一日暴露于阳光下,众人为力证自己清白无辜,就会对其极力踩压、谴责。
县太爷不想冒这个险。
吕教谕去探监,把县太爷的意思跟女婿讲了,他眼见青年神色颓唐,不由劝道:“从来三十老明经,五十少壮士,往日我看你意气风发,也未把实话出口,其实你年未及二十,才气有余,阅历不足,自当十年磨砺,只待有一日厚积薄发一鸣惊人。如今你身在的村族遭逢变故,于你是不幸也是幸,如此你才能潜心沉淀一段时日,品一品人生况味,日后才能有大进益。”
其实周邹两村变故既生,周北生是否被拘入狱,都不会影响他必然延迟科考的结果。不然县太爷苦心让两村和谈了事,周北生两年后一朝中举,他的出身及村落故事,不说为天下知,至少邻近几个州县百姓,都将津津乐道。到时以为已经逃过惩罚的械斗者是否要重新受审?当年徇私的父母官是否有过?
他既生做周家村的人,就要为这个村庄妥协。不然他的父,他的母,他的兄弟姐妹,他的其他无法离开这个村落到别处去生活的子孙们怎么办?
周北生在日常经济事务上不比两个哥哥,可是他读的书多,能看到的东西也要深要远。入狱之初,衙役为他秀才身份要给他单独单独安排牢室,两个哥哥想让他境况好过一些,忙不迭地要答应,是他自己拒绝了:他若一意依仗身份特殊,周家为这份特殊付出的代价也要更大。后来大哥周东生为了村民不肯为他辩白,红着眼睛要找人打架,也是他拦下的:人心只记他人过不记自己失,哥哥结下仇怨更深,以后村庄里的日子怎么过?
十几日不见天日的牢狱生活,让一个意气风发的书生把所有的得失、愤怒、恐惧都想遍,然后余下浑身的暮霭沉沉。
“弟,不会有事的。”周东生和周南生轮流安慰他。狱中环境恶劣,被关在相邻监牢的周邹两村人一开始相互谩骂,这几日已经逐渐沉默下来,各自日夜期盼村中得力,把他们救回去。
邹家村人却连连讽刺:“我们是出得去,你们杀了人,自然要偿命,还想回家?呸!”
周东生和周南生红了眼睛。“你没在场,总不会有事……以后家里就靠你了,”周南生郑重地叮嘱周北生,“我和大哥可能没法摘清……家里老的不知道受不受得住,还有几个小的要吃要喝……做哥哥的没用,以后都赖你尽孝了。”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周东生和周南生想到自己身处如此绝望境地,在最深沉的黑夜里,有时也不禁呜咽起来。
周北生却挺着瘦伶伶的肩背,对他们笑道:“咱们都会出去的。”
他仔细问过村人,当日一团混战,根本说不清谁对死者下的死手。凶手查不清,也不能把人人都当做杀人者砍头。
只是不死也要脱层皮。代价是一定要付的。
因此岳父吕教谕跟他说那番话时,他心里茫茫然想着:“来了。这就是了。”
人在出身和命运面前总是分外卑微。乡民斗殴并不少见,出身乡村的青年书生在奔向远大前程时路中便埋着这个隐而未发的雷,在他之前和在他之后,周家村必然也有青年书生落入他一样的境地,他们不早也不晚就被命运拣选中了。
周北生强笑着听完吕教谕的说教,他想周道地回答说“岳父说的在理,小婿铭记五内,日后定当发愤图强”,只是他张了又张口,许久后才干涉地吐道:“……是。”
吕教谕长叹一口气,道:“你且再安心等几日,我与你祖父再奔走奔走,你们兄弟很快就可以出来了。”
周北生浑噩地回到监牢,两个兄长着急围上前,周东生开口想询问,周南生看着小弟神色凄淡,就止住了兄长,先把两个兄弟拉到角度里。
“哥,没事了。”周北生忍了又忍,在亲兄长面前终于忍不住,两只眼睛里流下的眼泪,“只是坦途走完了,没有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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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家人纵使心急如焚,也不能像吕教谕得开方便之门,他们想见周东生兄弟,只能等县衙特许的开放日,排着队拿了号等待。
今日周家上自拄着拐杖的老爷子,下自被杨氏抱在怀里的二妮儿,都齐齐等着县衙前,等着见十几日未见的兄弟三。
日月不过起落十数回,人们却已经无端苍老。周东生兄弟三见到祖父父母,齐齐下跪磕头。老爷子和周老爹无声泪流,徐氏却已经不管不顾地放声大哭,迷蒙着泪眼拉起儿子一个一个摸过他们的脸庞,喃喃地说:“齐全的……够了,够了……”
旁边是别的人家一样的痛哭。徐氏微弱的话语却被周家众人听了去,唐荷妯娌三人也许多心绪漫上心头。
一旁看守的衙役早看惯这样的众生态,对嚎哭尤其不耐烦,因此大声叱道:“人还没上断头台呢,嚎啥丧!”
各种悲哭顿时硬生生收住。
徐氏也捂住嘴巴止住哭泣,略退到一旁把地方让给公爹交代正经事。老爷子力忍伤痛,把事情的进展同三个孙儿一一分说了。周东生兄弟早两日就从周北生处知道大概,此时再听祖父确认,欣喜和悲痛一齐袭上心头。周北生又重新跪下重重磕头:“我枉费了家中倾力栽培……爷爷和爹娘原谅我,不要多想这事,不然你们身体有个好歹……我就是大不孝了。”
周东生周南生也一起跪下磕头:“爷爷,爹娘,你们千万保重身体。”
大事讲毕,三个老的强忍不舍,让小儿女自去说一会私房话。
周南生强忍着把唐荷拥入怀中的冲动,握着她两手的两只大掌却无法控制地发抖,“你瘦了,”他的眼睛酸涩,“怀着身子的人要多吃,不然对孩子不好。”
唐荷眼泪都要流下来,她看他脸颊凹陷,胡渣浓重,眼球色泽浑浊,是一副受了苦楚的模样,她的心简直疼得要受不了。
“我想你。”千言万语,责怪,想念,恐惧和担忧,都只化作这三个字了。
周南生闭上眼睛把泪水忍回去,然后他睁开眼,对她笑一笑,道:“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