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阴雨中的黄昏灰蒙蒙的,一切都像挡在毛玻璃后面。老胡牵着得加里,从这个谜一样的背景里渐渐凸显出来,随着逃难的人群往小学校疯跑,这是整个故事的开始。
老胡是我们高中的同学胡达飞,在学校时我们就这么叫他,他也是我们班上唯一还沉在乡下土里刨食的人。得加里是一只有着非凡经历的平凡奶羊,如果有人对这个名字不能理解,老胡就要解释说,是雨果老先生给起的。《巴黎圣母院》你看过吗?实际上,爱丝梅拉达和她的羊都还活着,就在咱小杨村里。当然,在尘土飞扬的农村谈这些,实在太奢侈,可我们的老胡就是这种人,要不然就没有这个故事了。
后来老胡总是说,是得加里救了他,这也并不牵强。当时老胡还在凉炕上死睡,没听到村长老盛在大喇叭里的呼喊,还是得加里从窗子跳进屋里,把老胡叫醒的,这时大水已经舔到了屋后的障子。别人都将妇挈雏,携带细软,唯独老胡没有妇雏,也没有细软,这样逃起来也就容易多了。重要的细节发生在一个小小的疏忽上——得加里颈上的绳子系得太松,跑着跑着,老胡觉出了不对,回头一看,得加里不见了。
对于老胡来说,得加里就是他的全部和唯一,他是不能轻易舍弃的。我们的老胡在学校里品学兼优,可到了社会上就玩不转了,毕业后的十多年里,先后养过柞蚕、肉鹅、蝎子、貉子……每一次都轰轰烈烈,每一次又都大败亏输,结果越陷越深,成了真正的赤贫。特别是他还总想竞选村长,这就不自量力了。村长老盛视他为政敌,不放过任何打压的机会,他就活得很憋屈。每次同学聚会,他都想跟我们一吐为快,可每次总是那一套,我们又很厌烦,觉得他简直就是男人版的祥林嫂。得加里出现在老胡的生活里,就是缘于那天的聚会,我们十多个男同学坐在辛成的家里,一边打麻将,一边等着喝羊汤。那时还不叫得加里的奶羊就缚在一块案板上等待宰剥,大家推举的操刀者,就是从乡下赶来的老胡。
辛成已经是县城里重量级人物,住着独门独院,庭院很大,说得上是花园别墅。我们透过明亮的大玻璃窗,看到老胡晃荡着瘦高个子走进来,走到纵深地带,看到了那只觳觫的奶羊,就停住不走了。实际上对奶羊心怀恻隐的不止他一个,可奶羊的孩子已经被做了清蒸羔羊,早就变成粪了,母亲活着,还有意义吗?
老胡说,这羊看着我哭呢。
老胡说,它还在往外滋奶呢。
老胡又说,孕妇或者哺乳期的母亲,即使犯了死罪,还得缓期执行哩,看我的面子,饶了它吧,咱们下馆子去。
我们围拢过去,都骂他发神经。
辛成说,老胡,你娶不起媳妇,也不至于弄羊吧?那可是要判刑的。
老胡说,我们村长的老婆胃弱,喝不得牛奶,正张罗换口味哩。
辛成就很惊讶,说你这种死犟筋,也学会打溜须了?
老胡说,我溜他个鸟,我恨村长一帖老膏药。我是暗恋他妹,想来他个羊为媒呢。
我们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老胡已经三十大几了,还是个单公子,这倒是很惨烈的事实。这么一说,我们都很支持。老盛起初并不想接受他的羊奶特供,后来转念又想,这样也好,这样老胡就彻底沦为他的长工,或者说是变相的老妈子了。老盛说是嫌他手脏,实际是怕他下毒,就让妹妹盛兰花亲自挤羊奶。老胡看到漂漂亮亮的盛兰花牵着奶羊从村子里走过,一时惊艳不已,就把奶羊叫得加里了。
此时老胡急于找回得加里,就转身往回跑,一不小心,却跟后面的老盛撞了个满怀。老胡和老盛的别扭已经年深日久,可表面上还过得去,就没话找话说,村长,你……也逃命啊?
老盛定住脚步,站在泥泞里喘息。因为身份的关系,他不好跑得太张皇,便压住脚步疾行,明松暗紧,看着挺像田径场上那种扭捏滑稽的竞走。听了这话就很生气,匡正说,这怎么是逃命呢?这明明是战略转移嘛,说成是撤退,也比说成逃命强啊。
老胡就嘿嘿地笑,说怪不得能当村长,能花说也能柳说,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啊。
老胡的话里带着芒刺,老盛是听得出来的。不过老盛没时间跟他斗嘴,就抛下老胡,继续他的战略转移或者说是撤退了。可刚走了两步,就觉得事情不对头了,原来老胡竟是逆向行进的。
老盛喊住他说,胡达飞,你往哪儿去?
老胡说,我去找得加里。
老盛蒙了,连问,谁谁谁?
老胡说,就是我的奶羊啊。我的奶羊跑丢了。
老盛说,人重要还是羊重要?这个时候找什么,都等于找死呢!
老胡说,那不行,我舍不下得加里。
老盛说,你这人咋分不出仨多俩少来?你死了不打紧,村里还减少了一个贫困人口,可我咋向上头交代?
老胡的确是贫困人口,可他又最怕别人说他贫困。而且老盛说他死了不打紧,这也是他没法接受的。就说,你这人咋没人味儿?你老婆吃羊奶,奶羊就等于你老岳母。难道你只顾自己逃命,连老岳母都扔下不管了?
老盛说,难道你想刹下来不走,趁火打劫?让南公安知道,就地正法了你!
老盛的话如此尖损,就把老胡积蓄多年的底火煽旺了。老胡便口不择言说,怪不得发大水,都是你这种操蛋的家伙把老天惹恼了。这就叫做天谴,你懂不?淹了才好呢,一把稀泥全都抹平,省得第二次土改了!
老盛既没时间也没耐心,倥偬之际,看着倒运背时仍然使拗的老胡,就冷笑起来说,真是越穷越拧,越拧越穷,连好赖话你都听不懂了。反正该说的我都说了,是死是活,跟我没关系!
老盛说罢,抽身而去。老胡失去了反击的目标,心里还不平衡,就目送他的背影追骂,老盛,我日你个……话说到这,忽然看见了盛兰花走过来,用一双秀眼剜了他一下,就赶忙刹住,露出一个模糊的微笑,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就是这样,我们的老胡为了一只奶羊,居然冒着生命危险,一路找到村外的大堤上。这道大堤还是五八年大跃进修的,意在护卫地势稍低的大城市。其实我们县是有名的干旱区,干死鸭子渴死牛,大堤一直晾在那里,堤上的土都是干的。今年老天爷一高兴,要把拖欠多年的雨债补回来,雨多为淫,被大堤憋住,就把这一带给泡汤了。其实沧桑岁月大大改变了地理环境,附近的小煤窑星罗棋布,到处都是废弃的巷道和高耸的矸石山,水的流向早就不对了。市里并不了解这些,下了死令,要丢卒保车,这样一来,除了逃命,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大堤被洪水冲得摇摇晃晃,却又韧性十足地拦在那儿,把铅色的水面分割成高低错落的两部分。昏暗的暝色里,只见一个灰白的影子在前面蠕动着,像羊又分明不是羊,老胡走到跟前一看,不由得吃了一惊,这人可不是普通的张三王二,竟然是身穿灰白衬衣的姜黎民副县长。
姜黎民不是土著,而是从两江县调过来的,人送外号小禹,可见对治水很有一套。到了我们县,却只能抓抗旱,打机井搞喷灌,就有些不对卯榫了。偏巧下来蹲点,被这场大水隔住,摇身一变,就成了这一片的抗洪前线总指挥。当时我们县已经四门告急,县领导各管一片,姜黎民已经请求上头派舟船火速前来营救,问题是附近的水面太少,舟船要从外地临时调集,根本就火速不了。此时此地见面,老胡难免有些慌乱;可姜黎民并不慌乱,他仿佛正在等待一个人,而老胡就是他所等待的人。老胡还在愣怔,他就伸出手去,和他牢牢地握在了一起。
姜黎民说,既然是辛成的同学,那还有啥好说的?自己人嘛。
就这一句话,足见姜黎民和辛成的关系有多铁。辛成和老胡原是同桌,因为眼睛斜视,常能瞥见老胡的卷子,让他占了不少便宜。老胡家穷,不能考大学;辛成家富,却又考不上。后来的事实证明,辛成比老胡厉害多了,半官半商,云里雾里,活得十分滋润,和老胡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在我们看来,这样的能人要是不和领导结交,或者领导不结交这样的能人,那就不正常了。
姜黎民抢先问,胡老弟,你干啥去?
老胡说,我的得加里跑丢了,我找我的得加里呢。
老胡说得加里的时候非常得意,甩的又是洋腔,好像回到了英语课堂上,这就和生存环境很不和谐了。老胡身在农村,却一直是个异数,怎么也难以融入,弄来弄去,成了一个四不像的农民,有了一大堆悲情故事,也常被学校当成高分低能的例证。姜黎民听不懂,蹙起眉毛看他,还以为他在找孩子。可他看到了老胡手上的绳子,就知道不过是一头小牲畜而已。他心情急切,干脆跳过了这个问题,伸出手臂,画出一个很大的半径,说胡老弟,这一片是多少土地,多少人口,你知道吗?
老胡哪知道这个,就蒙昧地笑着摇头,或是摇头蒙昧地笑着。
姜黎民说,上头并不知道下头的事情,还在翻老皇历。现在仓促转移人口,风险实在太大,弄不好就要死人了。我懂得地形水势,其实卒也不必丢,车也没不了。不远就有小煤窑的炸药库,只要把大堤炸开一个豁口,就万事大吉了。
老胡吓了一跳,还以为听错了。人们对身边这道大堤一向敬畏有加,从来不敢打它的主意,连一锹土都不敢擅动,现在竟然有人要给炸开,那可是胆大包天的事情,不挨枪毙,也得把牢底坐穿了。老胡就想逃走,说姜县长你忙你的,我还得找我的奶羊哩。可姜黎民不让他逃走,他的目光就像两条无形的绳索,把他死死缠住。
姜黎民切近地看着他说,你看我敢不敢?
老胡说,你一个副县长扯这个,值吗?
姜黎民说,那么你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