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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蹲下去捡花,站起来的时候风刮过来了,脸上的红潮也就吹掉了。
“警察先生,你的红灯很特别,怎么有五个的?我挑了一个绿的看,不知道绿灯也不可以转过来,难道红灯才能转吗?请你教教我。”
“你来——”警察往前走,走到路中间,众目睽睽之下我也只好跟过去了。
“交通流量每一个地区都不同,这边车子多,没有左转绿灯就不能走,明白了吗?”
“别的路车子也很多,怎么只有三个灯呢?这一回应该不算,给我学习改过的机会,请你原谅我,好不好?”“你不会看灯怎么开车,奇怪呀?”
“我是乡下人,这种五灯的东西乡下没有,我刚刚才住到城里来的,请你相信我,不是故意的。”
我没有说谎,在国外我是住在市郊。
“那你要去学呀——”
“请你不要捉我去上课——”我叫了起来。
警察看见我那个样子,抿着嘴笑了笑,居然反过来安慰我:“没有抓你去上课,现在不是已经讲解给你听了吗?明白了吗?”
“明白了,可不可以走了?”我没命的点头。
“不要罚了哦?”我一面小跑一面不放心的回头问。“下次不要再犯了——”
“谢谢你,一定不会了。”
上车的时候,心中非常感激那位警察先生,看见手里只有一串香花,很想跑上去送给他,可是又怕路人说我行贿。什么也不敢做,只是坐进车里,斜着头笑了一笑,就走了。两次绝处逢生,对于制服底下的那些人也不再害怕了,交通警察总是站在空气最坏的地方服务,这个职业付出的多,收进去的废气又不健康,看见的脸色大半是坏的,他们实在也有自己的辛酸,毕竟也是血肉之躯的人啊!
“你知道他们住在哪里?北平路一带,我去过,环境不好,宿舍大统舱,外面吃灰淋雨,回到宿舍也不能安静,你以为警察好做吗?不跟你吼就好罗!”
柱国弟弟听说警察两次放了我,十分感概的对我说。我愣了一阵,没有说什么话。在台湾,我知道的事不够深入,没有什么见识。
好,没过几天,我去了北平路,不是故意的,是在巴黎的时候答应了骞骞给他买裱好金边的宣纸,要去中山北路北平路交错的“学校美术社”买了寄出去。
天桥底下停满了车,转来转去找不出一个停车的位置,急得不得了。因为时间很紧,我要赶回阳明山去换衣服上课,眼看车子不能丢,路上都是黄线,四周全是警察地盘,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一次是明知故犯,如果警察来抓,只有认了。
一咬牙,我就挡在警车前面停住了车。当然不能理直气壮,总是回头看了一下。
就在我车后,一辆红色的警察吊车因为我挡住了一个漆好车号在地上的空位,进不来了。
“我是故意的——”我一摔车门就向车后跑去,那儿一个警察也下车了。
“你这么停,我怎么办?”他说。
我现在知道警察的牙齿为什么全是白的了,他们风吹雨打,皮肤都黑,当然了。
我也说不出任何理由来,只是站在他面前,嘻的一笑。“如果你要罚,我就干脆先去买纸头,两分钟,好不好?
请你看住车,不要叫别的吊车来拖走了,拜托——”
“两分钟就出来,我等你——”吊车就是他嘛!我笑笑,点点头,赶快跑过街去。
两分钟不到,买好了一盒纸,付了钱,抱着盒子飞快的穿过街,再跑去站在警察的面前。
“咦,你不是三毛吗?我是你的读者呀!”他哗一下叫了起来,表情真纯,很教人感动。好家伙,你笑的时候像我弟弟。
“谢谢你护车,对不起,我马上要走了。”我不敢多跟他讲话。跟警察扯自己的书也是不好的,他是我的读者,更不敢提醒他罚不罚了,还是赶快走,趁他没有要抓我之前就走掉,这样他的心里便不会有矛盾了。
我规规矩矩的把车开出去,回头笑了一笑。
经过忠孝东路两排高楼大厦的深谷,交通挤成麦芽糖似的扭成一团。看看那些争先恐后抢道争先的车队,我笑了起来,将玻璃窗摇上,免得吸进太多废气。收音机里播音员说要放一条歌,李珇菁唱的:“到底爱我不爱”。然后,歌声飘了出来——。
躲开一部压上来的大巴士,闪掉一辆硬挤过来的计程车,我在汹涌的车潮里不能脱身。快线道上什么时候来了一辆卖馒头的脚踏车,那个路人为什么在跨越安全岛?这一群乱七八糟的人啊,都和我长着一样的脸孔。
台北,台北,如果你问我,到底爱不爱你,我怎么回答?
想到这儿,酸楚和幸福的感觉同时涌了上来,滋味很复杂。十字路口到了,那儿站着的,明显的两个卡其制服的黄警察。
一定去海边
就是那样的,回来不过二十四天,棕色的皮肤开始慢慢褪色,阳光一下子已是遥远的事情了。
总不能就那样晒太阳过一辈子呀,毕竟夏天是要过去的。回台的那天,胃痛得钝钝的,并不太尖锐。
就是在松江路和长春路的交会口,开车开到一半,绿灯转成了红灯,想冲过去,松江路那边的车队却无视于卡在路中间的我,狼群一样的噬上来。拦腰切上来的一辆计程车好似要将人劈成两半似的往我的车右侧杀过来,那一刹间,我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那是这三个月中第一次又在台北开车。
很累,累得想睡觉,狂鸣的喇叭非常遥远而不真实,比梦境里的一切还要来得朦胧,后来,前面绿灯亮了,本能的往前开,要去南京东路的,后来发觉人在松山机场,也不知这是怎么开去的,一切都是机械性的反应。
父母家的日光灯总也开得惨白白的,电视机不肯停,橄榄绿的沙发使人觉得眼皮沉涩,母亲除了永无宁日的叫人吃吃吃之外,好似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表达她的爱。
菜总是丰盛,眼睛是满的,四周永远有人和声音,餐厅里那张土黄色的地毯是闷热黄昏午睡时醒来的沉,在温水里慢慢溺死的那种闷。
学校是好的,有风没风的日子,都是清朗,大学生的脸,就不是那张地毯的样子。吃便当,也是好的,简单而安静,如果不吃,也没有关系,因为母亲的爱和它真是一点也没有关系。
于是,教课之前,去吃一个冰淇淋,它冷,不复杂,一个小小的冰淇淋,也是因为它简单。
世界上的事情,周而复始的轮转着,这有它的一份安然,倦淡的祥和,还有凡事意料得到的安全。
慢读《红楼梦》,慢慢的看,当心的看,仍是日新又新,第三十年了,三十年的梦,怎么不能醒呢?也许,它是生活里唯一的惊喜和迷幻,这一点,又使人有些不安;那本书,拿在手中,是活的,灵魂附进去的活,老觉得它在手里动来动去,鬼魅一般美,刀片轻轻割肤的微痛,很轻。
网球拍在书架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斜斜的搁着,溜冰鞋不知道在哪里,脚踏车听说在弟弟家的阳台上风吹雨打,下飞机时的那双红球鞋回家后就不见了;它走掉了。
总是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夜里是灯和梦,白天,不大存在,阳光其实一样照着,只是被冷气和四面墙取代了。书本,又回来了,还有格子格子和一切四四方方的东西,包括那个便当,都是大盒子里的小盒子;摩登便当的里面又有小格子,很周到的。
才过了六天这样的日子,也是为了盒子去的杂货店,买方方的火柴盒和烟,出来的时候,看见卷着卖的草席子,很粗糙的那种,闻到了枯草的气味,它卷着,不是方的,一动心,买了下来,五十块台币,一张平平的东西,心里很欢喜,软软的可以卷来卷去。
这种草席给人的联想是用来盖突然死掉的人的。几次见到它的用途,两次是车祸现场,人被席子盖着,两只脚在外面,大半掉了一只鞋,赤脚露在草席的外面,没有什么血迹之类的现场,只那露出来的光脚静静的朝天竖着。还有一次在海边,野柳那边,溺死的人,也是席子下面看不见,好像死的人都会变成很长,盖住了脸总是盖不住脚。
买下草席,卷放在车子后厢,买了它以后,总是当心的穿上一双紧紧的白袜子,很怕光脚。
就是因为那条席子,一个星期天,开去了淡水。不,我不去翡翠湾,那儿太时髦了,时髦没有什么不好,时髦和太阳伞汽艇比较能够联上关系,我和我的草席,去的是乡镇小调的沙仑海滩。
没有什么游泳衣,在加纳利群岛,海滩上的男女老幼和狗,在阳光下都不穿任何衣服——大自然对大自然。连手提收音机也不许带的,海滩只许有海潮和风的声音,不然,警察要来抓的——如果你放人造音乐和穿衣服。
沙仑的人美,大半接近乡土,穿着短裤,在玩水,头上总也一把小花伞和帽子,没有几个人穿比基尼。可是我最尽心的,也只有一件灰蓝色的比基尼,旧了,布很少,已经七年没有穿了,在大西洋那个久居的岛上,这几块布,也是不用的。这一回,带了回来,才突然觉得它仍然很小,小到海滩上的人,善意的回避了眼光。
后来,便不去沙仑了,仍爱那儿辽阔的沙滩和穿了许多布的同胞。
又经过长春路和松江路,总是午后六点半左右交通最塞住的时候,走到半途而绿灯快速变成红灯,很不好意思挡住了河流一般的来车,等到终于开过去时,警察先生吹了哨子,叫我靠边停,我下车,对他说:“身不由主,请您不要罚我,……”警察先生很和气,看了驾照,温和的说:“下次快些过,当机立断,不要犹豫,你好心让人,结果反而挡在中间,知道了吗?”
总是让人的,可是人不让我,就变成挡路鬼了,而且总在同样的地方出现。
不能了,想念大海几成乡愁,不要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