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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疑团一堆,恨不得把她摇醒来问个清楚,却无可奈何,我只得把她扶躺下,带着妻子离开房间。
折腾一番,时间已是深夜,亲朋好友都已经在客房休息,我感到疲惫,疲惫得恨不得要倒下。
妻子看我身形趔趄,赶忙上来扶住我,我晃晃悠悠回到床上,连洗漱的力气也没有,妻子也很体谅我,身上粘湿一片,就随我合衣躺进被窝。
我全身都是冰冷的,怎么暖也暖不回来,妻子轻柔地搓着我的指尖,小声问:“瑞,睡了吗?”
我嗯一声,抬起头来。
她见我看她,突然脸色微红,有些不好意思说下去。
“瑞……你还记得我们那个孩子吗?”她面带期盼。
我点头,“记得。”
“他死了……不觉得可惜吗。”妻子难过地说。
我不语,两个月大的胚胎,连思想的能力都没有,不及一只小猫小狗值得怜悯。
妻子拉过我的手,放在自己腹部,我的手不经意地颤抖一下,带动我的整条手臂都在颤抖。
她本该平坦柔软的腹部,浑圆的隆起,一个新生命孕育其中,我甚至能够感受它的心跳声。
今天妻子着装不比平时玲珑有致,她一直穿著极宽松的袍子来摭起突出的腹部,可我完全没注意到,我的眼睛只长在纪非雅身上。
“这怎么……”我目瞪口呆。
妻子微微笑,说:“我怀的是双胞胎呢,医生发现,虽然一个孩子流掉了,可是另外一个还可以抢救过来,当时本欲告诉你,可你却……”
“别说了!”我遏然止住她的话。
妻子不解:“瑞,你不开心吗?”
“马上去把孩子打掉!马上!”
“为什么?”妻子难以置信。
“如果他活着,我就会死!”
* * *
助手已经帮我查到段楚空当年与仇人之间的恩恩怨怨,他死亡的真相,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段楚空那天出门,身边没有跟随任何人,两天以后段夫人报警称丈夫失踪,警方开始四处搜索,最后一个目击人证明他在码头独自一人出了海。
可沿岸的港口,也没有他曾经靠岸的痕迹,海岸搜索队搜索数日,一无所获,段楚空很可能已经遇难。
没人敢举行葬礼,没人敢说段楚空已经死了,因为段夫人会将他撕碎。
段夫人坚信丈夫会回来,直到半个月后,一个在沿海拾珍珠为生的渔民向警察报告发现两具沉尸。
尸体几乎只剩累累白骨,可后来确定,其中一个是段楚空,另一个人,是段夫人口口称其“仇人”的周敬文。
他们死在一起。
你尽可以浪漫地随想,他们是拥抱在一起跳进海里,殉情而死,可尸体在海中浸泡多日会肿胀不堪,死时拥抱得再紧也会被自然力强制分开。
所以他们两人的脚踝上,用铁链紧紧套牢,上面拴着一个巨大的铅球。
至死也不分开,多么惊天地泣鬼神。
如果你没有看到周敬文胸口那把尖刀。
他们究竟是谁杀了谁?
这个问题恐怕只有上帝才能回答。
我对他们这段凄美或者凄惨的故事无甚兴趣,令我心跳加速的是,这个段家的“仇人”,姓周。
周敬文当年的照片,虽然破旧发黄,仍是个英挺、气势非凡的男人,这眉眼之间,我越看越象周扬。
其实我是作贼心虚,周扬他彬彬才子弱不经风状,他的身家单薄如一张白纸,任谁也不会怀疑他会与周敬文有关系。
因此更加令我疑心重重。
* * *
妻子让我陪她去医院做妇科检查。
她说:“你去看看这个小生命,我保证你会爱上他的。”
我实是不愿,如有可能我宁可这小麻烦就此蒸发不见,可妻子已经与幼胎一体连心,说我谋杀这孩子等同于谋杀她。我绕不过她坚持立场毫不动摇,她不象一般女子那样哭哭啼啼缠缠磨磨,可她那仿佛要燃烧起来的目光,会把我所有卑劣的念头毁于一夕。
我讨厌医院诊所这类地方的消毒药水味,座位上满是大腹便便的妇人,形态丑陋。妻子这般美丽的女人,总是会头脑一热去做那会将自己青春付之一炬的傻事。
医生给妻子做超声波扫描,她躺在床上,满脸都是兴奋与期待,我望向那屏幕上,看到一个影子,大约只有五六分长那么长,头扁扁的,比他母亲还要臃肿的肚子,手脚都蜷缩着。
我张口结舌,妻子已经兴奋得气息不稳,抓住我的手道:“快看呀!快看呀!他发现我们在看他呢!”
我怪笑一声,若有这么个小怪物在我肚子里,怕是不得活活吓死,她居然还笑得出来。
医生说:“闪光部分是他的心脏,黑色一点是他的胃,心跳很正常,是个健康的宝宝,现在还不知男女。”
妻子正为生命感动震撼着,医生虽然已经看惯这类场面,麻木不仁,可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妻子,这个美丽的女人,生出来的宝宝,自然不能寻常看待。
我是应该欢迎他的到来。
* * *
新生命的诞生,必然伴随旧生命的殒化。
夜间的墓园,幷没有鬼气森森,其实这儿是这城市最宁静安详的地方,那些逝去的生命,带走了此生所有欢乐与遗憾。
人生是短暂的,只有沉睡,才是生命的永恒。
中国人重视安葬之地,比生前那张大床还要舒适,也是很有道理,毕竟这里才是睡得最久的地方。
我将车子在墓园外熄灭,下车步行,拾阶而上,到了顶端一块面海的空地边,将随身带的照明灯打开,慢慢向前走,身后背的铁锨拖在水泥路面上,发出尖厉的嘶叫,好在这里不会有人冒出头来告我12点以后制造噪音。
段楚空的墓地四周,还留有白天人群来到留下纷沓的足迹,我叹口气,这个男人需要的只是安静,他妻子却不晓得,年年都来扰上一番。
也许她只是唯恐别人忘记她是段楚空的妻子。
我的照明灯随便一扫,惊栗地发现墓碑上的段楚空正在注视着我,他那温善的眼睛里闪过锐利的光,他在斥责我?
也许只有你能看得最清吧。
我把照明灯转过来,放在墓碑上,照着碑后的墓地,确定一下入棺的位置,用铁锨挖起来。
脚下地面被连日阴雨滋润,松软无比,我一人很轻松就挖得极深,等铁锨触到坚硬的物体,我沿着棺木的周沿,将泥土一点点向两边堆去。
抬头已经见不到星月,我站在丈宽的大坑里,泥土的腥臭中人欲呕,这活计本该让助手帮忙来做,可我怕他听说我要刨祖坟,会吓得晕死过去,念念大逆不道。
我粗喘几口气,爬出坟墓,到墓碑上去把照明灯取下来,再跳下去,站在地上,观察起这具棺木来。
我在棺盖上摸索着,找到接合的地方,想用一只手掀开,很吃力,我把照明灯放在一边,双手奋力去掀。
棺盖一打开,我空出一只手就去拿照明灯,扑面而来的恶臭已经要将我熏得晕过去。
我取出准备好的面罩戴在脸上,那刺鼻的气味消去一半,另一半只能强忍。
二十多年前的棺木,不比如今先进,可保尸体万年青春不老,可段家入葬所用之木材,是百年难遇的上等木料,算时间,如今白骨也会剩下些。
可棺木中却是空空如也。
我爸爸被人盗尸。
我倒抽一口气,同时心中一块石头重重落了地。
我将棺木重新合上,跳上平地,举起铁锨正欲往下铲土,某人叫我名字一声。
要知道,在这全是死人的鬼地方,被人叫名字,我胆子再大,也吓得寒毛都竖起来。
“你在这里做什么?”来人的声音不可思议。
我脖子僵硬住,缓缓地扭转过去,照明灯还在地上扔着,照不到面前的人。
我心道,真是见了鬼。
他身上的白衬衫,在白天看来只觉衬托那胴体曼妙无比,到了晚间,却如鬼魂飘忽不定。
我冷笑:“这话换我问你,来做什么?”
非雅不语,看我去捡起照明灯,拔腿便跑,我扑上去追他,墓地间便闪起我们空洞沉重的脚步声,非雅的喘气声越来越近,我知道他现在一定怕极。
他比怕鬼更怕我。
我抡起手中的照明灯从他后脑砸过去。
眼前灯光骤然熄掉,绝对的空寂。
我知道自己下的力气很重,那照明灯被我砸个稀巴烂。
我也知道自己的愤怒有多重,非雅被我一击即中,晕倒后跌在地面上。
我摸索着将他抱起来,手指触到他后脑上溢出温热的液体。
看不到他脸上表情,不管是惊异还是失望,都情有可原。
那口口声声爱他至深,甜言蜜语愿意为他付出生命的男人,下手的时候比爱的时候更加用力。
我抱着非雅回到车子里,放在后座上,打开车灯。
很早以前就知道,只有睡着时候的非雅才可爱,晕过去也一样,没有任性刁钻,骄傲自负的姿态,虽然我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幻觉,当他醒来,我又将无计可施焦头烂额。
我在车里放在悠扬的音乐,哄小孩儿睡觉似的,用自控装置把车门反锁,再回到墓地。
关门的时候,不太顺畅,一个什么东西掉下来卡在门缝间,我低头将之捡起来,那是两枚用红线穿在一起的戒指,模样已经瞧不清楚,上面全是污泥。
我知道,妈妈那天突然失常要找到的,就是这两枚戒指。段楚空死后,她将这两枚戒指用红线穿起来,埋在墓地旁边,每年的祭典过后,她都要将之挖出来,与丈夫进行一次阴阳相隔的婚礼,因为他们生前幷没有机会举行。
据我所知,她虽然名为段楚空的妻子,却只是书面上的,连她们的婚礼,也不过进行了一半,那另一半发生了什么,现在没有人可以告诉我,因为知情的两个人,用比命运红线还要坚定的力量,把彼此紧紧拴在一起。
相信他们的双手,在黄泉路上还是牵在一起的。
* * *
我再回到墓园的时候,天色已经微明,大致可以看个清楚。段楚空的坟墓四周一片狼籍,我摸黑胡掘乱挖,泥土东一摄西一摄。
但我想段楚空不会怪罪于我,他既已撒手人寰,就该再无留恋,可我却要怪他,死都死了几十年,却还没云消散尽,要为我带来这诸多麻烦。
我愤然之将他的棺盖阖上,捡起铁锨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