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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讲这些时,没有哭,也许她的一双老眼已经干涸。
而郝凤兰流泪了。
虽然这份爱有些偏激,有些扭曲,它的执著和坚韧却打动了郝凤兰心灵深处最柔软的那部分。
也许,村子里知道姨和爷爷的故事的那一代人,都会认为姨太任,太霸道,太古怪,可是谁理解她内心那悲凉而无望的心事?
……半个世纪前的一个残缺而凄美的爱故事,它一直流淌至今,仍然没有一个结尾。
虽然爱的主角一个在幽一个在明,但是这份爱并没有了结。看来它真的要永恒了。
后来,郝凤兰跟姨回到了城里。
她仍然服侍姨。
姨给第四道门安了一把更大的锁,仍然不允许她进去。那第四道门仍然神秘。
郝凤兰忽然怀疑那天夜里她看到的一幕是真实的,而泥像是姨的谎言!
一年过去了,郝凤兰再没有走进过一次那个房子。
爷爷的忌日,姨又去给爷爷烧纸。她临走时,把一直揣在怀里的第四道门的钥匙留下了,什么都没有说。
那天下大雨。
姨家的房子太老了,四处漏雨。半夜,郝凤兰起来用盆接雨。
她想看看第四道门里的那间房子有没有漏雨,就拿出姨留下的钥匙,打开了那道门。
她惊呆了,她看见爷爷的脸正慢慢裂开,姨的脸也慢慢裂开,接着,他们的四肢纷纷掉下来,脑袋也掉下来,身体坍塌崩裂……
他们一点点没了人形。
最后,他们变成了一堆泥土,混合在一起。
郝凤兰看见姨的一只眼睛连着一块脸颊,在那堆泥土的最上面,好像看着她……
姨就是在这天夜里死的,她穿得整整齐齐,死在了爷爷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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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看不见的女婿 1
从表面看,这是一个正常的家庭:一男一女,丈夫早出晚归,媳妇在家缝衣做饭……
实际上,所谓的丈夫根本不存在。
看不见的女婿
我的老家在绝伦帝小镇,位于中国最北部,那地方冰天雪地,天蓝地白。
我26岁那一年,姑死了。
在我的记忆中,她黑衣黑裤,脸色纸白。
她的小脚像两只粽子,常年盘腿坐在土炕上,抽一根长长的烟袋。
那土炕上铺着秫秸席子,已经磨得发红,缝隙是黑黑的污垢。
她的眼睛很威严,甚至有点恶毒的味道。
她一辈子遵从旧时代的重重礼数,老了之后,立下的规矩繁多,她的儿孙、媳妇都很怕她。
姑家住在一个叫巨龙的屯子,离绝伦帝小镇30里路。我赶去了。
在下面的故事里,我会用很多笔墨写到姑的葬礼。
这有两个用意,一是渲染气氛,二是向年龄小的读者描绘一下东北民间的葬礼文化。
我很不喜欢中国式的葬礼,把悲痛都冲淡了,只剩下怪诞和恐怖。
我早就叮嘱过亲友:我死去的时候,决不要给我送花圈,更不要举行任何传统葬礼的仪式。请我的身旁摆上鲜花。只要你们表肃穆就行了。至少不要笑。
接着说。
姑家住在屯子的最东头,高高的院墙上已经支出一根长长的竹竿,上面挂着白花花的纸,被风吹得“啪啦啦”响,告诉外人,这一家有人去世了。
那应该是74张白纸,象征死者的年岁。
有人出出进进,那都是亲朋近邻。
我进了大院,看见院里已经搭起了灵棚。
空的大院中央,端端正正放着一口大花头棺材,上面画着《二十四孝图》,“投江寻父”、“卧冰求鲤”、“子路负米”、“黄香扇枕”、“陆绩怀桔”、“老莱娱亲”、“哭竹生笋”、“郭巨埋子”……
表叔、表姑等等都披麻戴孝,全身白素,个个脸色沉。
他们把我接进去。
堂屋很深,有点暗,我看见姑躺在地上。
她的身上穿着咖啡色丝绸寿衣,脸上盖着黄表纸。
她的脚上拴着绊腿绳,苍白的手上拿着打狗棍子和打狗干粮。
按照规矩,她的嘴里还应该含一枚铜钱,叫压什么钱。
我一进了这个大院,就有一种压抑感。
我对丧事一点都不懂,帮不上任何忙,就一个人站在了院门外,想清净一下心神。
顺着土道朝屯子里望去,我想起了田改改,她家住在屯子最西头,她说话小声小气,总是很怯懦的样子……
由于我经常来姑家,她母亲很喜欢我,甚至当着田改改的面说过:我家改改长大后,要是能找到你这样的小伙子,那就是福气了。
后来,我经常梦见她。
几年没见到她了,不知道她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
天亮之后,姑要入殓了。
姑被抬出了堂屋。
有人在她脸的上方罩着一块黑布,意思是不能见天日。
表姑跪在棺材前头,尖厉地喊了一声:“妈!——”接着儿孙们就哭声了一片。
几个壮汉要钉棺材了。
长长的洋钉。
他们钉棺材的南头,执事就喊一声:“你朝北躲呀!”
他们钉棺材的北头,执事就喊一声:“你朝南躲呀!”
红白事,人总是乱哄哄的。
天快黑的时候,来了一个男人,个子很高,他好像也是来吊丧的,但是他一直站在院子一角,不见他行礼,也不见他磕头,他一直在看那口大花头棺材。
我注意观察,似乎没有人认识他。
表婶的胆子很大,天黑之后,她守灵。
我想体验一下,就来到院子里,跟她坐在一起。
我知道,守灵只是一种形式,惟一要做的实际事是防止小猫小狗小鸡之类的从棺材附近走过,怕死人“借气”诈尸。
大家累了一天,都睡了。
谁家的狗在闷闷地叫。
有风,院墙外的白纸在黑暗的半空中抖得更厉害了:“啪啦啦,啪啦啦……”
棺材头摆着供品,点着长明灯。
那是一个小小的盘子,里面盛着油,一根棉花捻儿伸出来,火如豆,在风中闪跳,忽明忽暗。
表婶在棺材前的盆子里一张张烧着纸。
只剩下我和她两个人了。
棺材已经钉上,现在我不知道姑的表。
我有点害怕,就和表婶唠嗑。
“那个田改改还在这个屯子吗?”
表婶愣了一下,说:“她死半年了。”
我有点震惊:“怎么就死了?”
表婶叹口气,对我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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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看不见的女婿 2
田改改高中毕业之后,在土房土院土桌土椅的学校里当民办教师。
一次,她被派到县城去学习,认识了一个外乡的男教师,那人姓姜。
仅仅两个月的时间,她就深深爱上了他。
学习结束之后,各回各乡,音信渺茫。
那时候,只有村部才有手摇式电话机,田改改要给那个男教师打个长途电话,首先要接通绝伦帝小镇总机,再转县城总机。从县城总机,转那个镇的总机,再转那个屯子的电话,请求电话机旁边的闲人到学校找到他……
中间所费的周折,甚至不如步行去见面。
其实,她和他只是处于一种朦朦胧胧的关系,互相并没有公开表白。田改改根本不可能去找他。
如今,安全成了贞洁最后的防护。
那时候的男女之间却隔着山,像月亮一样含蓄,那时候的男人女人还会脸红。
田改改是一个柔弱、敏感、寡言的人。有一次,她终于壮着胆向父母吐露了一点她感深处的秘密。
她的父母听说那个姓姜的男教师家里很穷,立即拉下脸,严厉地警告她:这种关系不现实,今后你永远不要再见他。
田改改不敢反抗。从此,她陷入了单相思。
她家三间房,东西两个房间有两铺炕,她的父母跟她的弟弟田泉睡东屋,她一个人睡西屋。
一天晚上,停电了,田泉跟父亲割麦子还没有回来。田改改的母亲点着油灯纳鞋底。
田改改在东屋,应该是在看书。学校放寒假了,她一直呆在家里。
可是,母亲突然觉得西屋好像有说话的声音。
她放下手里的活,下了地,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听见田改改果然在西屋里嘀嘀咕咕,不知道跟谁说话。
母亲走过去,看见田改改一个人坐在炕上,正跟对面的一个人唠嗑。而她的对面一个人都没有!
油灯闪闪跳跳,墙上的旧年画上,一个胖娃娃在傻呵呵地乐。柜子上花花绿绿的龙凤图案显得极其深邃。窗帘挡得严严实实。
“改改!”母亲大声喊道。
田改改小声对那个看不见的人说:“我妈来了。”然后,她一抬腿下了地,好像做错了什么事一样,低声低气地问母亲:“妈,你有事?”
“你在跟谁说话?”母亲严厉地问。
“……大周。”
哪里来了个大周?母亲连听都没听说过!
“大周是谁?”母亲惊怵地问。
“我女婿啊。”
“你结婚了?”
“你不知道?他不是你们做主给我找的吗?”她皱着眉,不解地看母亲。
母亲惊慌地把她拽进东屋,低声问:“他长得什么样?”她怀疑是屯子里哪个死去的男人附了女儿的身。
田改改回头看了西屋一眼,说:“高个子,大眼睛……”
接着,她深深叹了一口气,说:“妈,其实……”她好像怕母亲生气,不敢说下去了。
“其实什么?”
“……我对他的长相不太满意。太瘦了,皮肤还有点黑,嗓子也有点哑。他根本比不上那个人……”
她说的“那个人”就是指那个姓姜的男教师。
她接着说:“妈,我可不是抱怨你。他对我也挺好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木头抱着走呗……”
母亲傻住了,女儿描述的这个人,她从来没见过。但是,从女儿的神态看,这个人确实是存在的,就坐在西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