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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柠站在家门口,不时地往梅外婆可能出现的方向张望。男人们的歌唱,有
些让她心动。雪柠正想着,如果不打仗、不杀人,那该多好,杭九枫的声音顺着
溪水淌下来:“我不会唱歌。我唱歌就像打枪一样。”雪柠转过身来,正想看清
是谁问了自己心里想着的问题,遍地飞扬的风,走街串巷,倚窗傍门,百般无聊
地从贮放在阁楼上的麦草里吹起一节麦芒,钻进她的眼睛里,拍不能拍,揉不能
揉。雪柠看不清正在走近的人是谁,她请他帮忙把麦芒从眼睛里吹出来。来人嘬
起双唇,脸贴脸地在雪柠眼睛上轻轻吹了几下。麦芒重入风中,雪柠才发现眼前
站着常守义和杭九枫。她以为是杭九枫替自己吹掉麦芒,朝着他说了一声谢谢。
常守义是上门来征粮征款的。他抢着说,雪柠谢错了人,是自己帮她吹掉麦
芒的,又问雪柠找到雪狐皮大衣没有:“得到雪狐皮大衣的人,能像九枫那样擅
长保养皮货才行,这种天气要多拿出来晒,不然会遭虫蛀。”
一种嘲笑的表情浮现在杭九枫的脸上:“到底是看桥的出身,你莫说这样的
话气我。自从大白狗被波斯猫咬死后,剥下来的皮我何时晒过?”
雪柠望着杭九枫:“我也像阿彩,宁肯相信雪狐皮大衣就在你手里。”
杭九枫也望着雪柠:“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只喜欢狗皮,我不喜欢什么
狐狸皮。我拿它做什么?你是不是还以为我是想有朝一日用它笼络你?那是做梦,
我永远也不会喜欢假斯文的女人,我喜欢阿彩,还有丝丝。她们才是我的女人。”
雪柠不说这些了,她将话题转向常守义:“冯旅长对我说,常娘娘领着梅外
婆快到天门口了。”
常守义并不高兴:“住在武汉不好吗?为什么要回来自找苦吃!”
杭九枫粗鲁地说出他的心事:“你不就是羡慕年轻漂亮的女人吗,跟我学就
行!”
“屁话!我再娶两个老婆,独立大队真要共产共妻了!”
常守义要雪柠传话给常娘娘,让她回来后继续在雪家做事,这是惟一你好我
好大家都好的办法。常守义从雪柠家里征得二百块银元,加上从别处征来的三百
块银元,全部交给雪柠,要她想办法换成法币。一旦离开天门口,四处游击时,
银元不好用不说,还容易暴露行踪,一般人过日子哪会动不动就用银元买东西哩!
雪柠让伙计办了这件事,对常守义和杭九枫说,希望他们还天门口以安宁,不要
再来打扰。
杭九枫拎着满满一袋法币不紧不慢地走着。
“你就不怕再有麦芒掉进眼睛,没人给你帮忙吗?当然,我帮的是小忙,九
枫帮的是大忙,不然这世上就不会有你雪柠了。”这番充满暗示的话,由常守义
说来,尽是暧昧之意。
血缘清白的雪柠,就这样面对着混沌不清的天门口。
铁沙炮洗净了,晒干了。杭天甲和杭九枫将它架在小教堂外面的空场上,上
足十二分炮药,冲着从东向西款款而行的白云放了一炮。事先,那些能跑会赶的
小孩到处乱叫,要放炮了!要放炮了!铁沙炮平白无故地发出炸响时,不管穷人
还是富人,全都吓得不轻。独立大队没有等冯旅长回来,第三天凌晨,人们还在
熟睡,傅朗西就坐着那乘黑布抬椅,集合起全部人员,带着新征的粮款,神不知
鬼不觉地离开了。
冯旅长率领横挎冲锋枪的骑兵如期而至。
只剩一口气的父亲,见到儿子后,猛然抖擞精神,吃下两大碗鸡汤挂面。冯
旅长的父亲不肯死了,他要等着看儿子当师长、军长和总司令。冯旅长对雪柠说
起父亲的意愿时,懒洋洋地提起闻风而逃的独立大队:这种乌合之众,就是被他
剿灭十次,也难得到国民政府的器重。冯旅长一心想带着保安旅与在鄂豫皖三省
之间的大别山区活动的工农红军主力决一死战,只有与比独立大队强大得多的反
国民政府的工农红军主力作战,他的军事指挥才华才能受到最高指挥官的注意。
“别人以为我张狂,放着平平安安的水路不走,硬要往处处是陷阱的山路上闯,
其实那些家伙不了解我的抱负!”冯旅长一得意,就将快要长成大姑娘的雪柠当
成红颜知己。通过自己的研究,冯旅长发现,工农红军主力每次向某个目标运动,
总是选择那些既不是交通要道,又不是荒无人烟的途径,从天门口到六安,正好
符合这些要素。冯旅长带人亲自跑几遍,正是为了日后有机会在这一带与工农红
军主力打一场大仗。冯旅长总在天门口歇脚,是因为他已认定,天门口是这样一
场战斗的最佳战场。
从下马到上马,冯旅长停留的时间,依旧是一个小时。
天堂和天堂不一样。天堂的白云和天堂的白云也不一样。因为梅外婆就要到
了,越来越爱看云的雪柠,时常会被这种只能产生在天门口的念头逗得轻轻地笑。
左岸的河堤上,当年的青草已经没有办法不让最早出土的叶片枯萎。因为屡屡成
为刑场的缘故,左岸河堤的这一段特别肥沃。本来长不高的地皮草竟然长到齐腰
深。那种颜色或金黄或淡紫,常常被孩子们掐下来,拿在手里勾来扯去比输赢的
打架花,也灿烂得能够与太阳花媲美。低飞的燕子翅膀上挂着一缕缕炊烟,一圈
圈地撒在无声的田畈上。
提着铜锣的段三国在绸布店里打赌,独立大队肯定躲在西河右岸哪座垸里,
用不着屙九泡尿的工夫,就会回来,否则他就将三女儿输给别人。独立大队一直
不见踪影。狡猾的段三国要绸布店的伙计先替自己找个小老婆,没有小老婆,三
女儿就没法生下来。
独立大队不来,自卫队自然要来。
还是因为到处招惹鲜花嫩柳的风,这一次它吹入雪柠眼睛里的是蜘蛛吐在空
中的半根飞丝。这时候就得有人将她的脖子温柔地托住,用毛笔蘸上一点墨汁滴
在眼球上,使飞丝显出真形,再用手指轻轻粘起来。活着的男人里,雪柠最愿意
由柳子墨来做这样的事。如果常天亮能看清飞丝,让他来做,雪柠也觉得很好。
飞丝粘得眼球最难受时,雪柠还想到常守义,曾经帮自己吹掉眼睛里的麦芒的常
守义没有理由不伸出援手。男人每帮一次女人,身上的杀气就会减少一分。雪柠
双手捂着眼睛,想揉又不敢揉,大声喊着在水线边挖贝壳的杨桃。杨桃远远地答
应着,不等她跑近,风风火火的马鹞子已经伸手将雪柠揽在怀里。少了一只耳朵
的马鹞子,从天门口难得一见的衬衣口袋里取出一支黑杆钢笔,拧开笔帽,对着
雪柠的眼球轻轻捏了捏笔胆。纯蓝色的水滴砰然掉进雪柠的心里。因为纯蓝墨水
的缘故,从雪柠眼睛里掐出来的飞丝,变成了一根绣花丝线。
雪柠用自己的食指贴着马鹞子的食指接过半根飞丝,她说马鹞子的手粗中有
细,不拿刀枪还有很多事可以做。马鹞子跟着感慨起来:老天爷让人下凡,将什
么都想好了,有男人,就有女人,一个人行善,另一个人报恩,有谁欠了血债,
就会由他的对手来报仇。并不是自己不能干别的,但是已经生就了一副舞刀弄枪
的命,再想其他的出路,等于是有脚不走路,非要倒立过来,用手在地上爬。
“老子一进县城,就有人送钱来,让我拦住冯旅长,硬是从他那里买来一支
宝贝似的冲锋枪。”马鹞子夸耀的冲锋枪,果然同大家刚刚从冯旅长的骑兵那里
见过的冲锋枪一模一样,蓝盈盈的钢铁上刻着许多外国字。马鹞子亲自背着它,
实在觉得不方便或者累了时,才让时时不离左右的勤务兵替自己背一下。凡是女
人,不管老少,莫说伸手摸摸,就是有人朝冲锋枪多看几眼,马鹞子也会不高兴。
德国冲锋枪是用钱也买不到的厉害武器。马鹞子在冯旅长面前扬言:“你若是不
肯卖冲锋枪给我,我只好自己动手,将剩下的这只耳朵先割了,免得再让独立大
队的人来割,丢国民政府的脸。”此话一出,冯旅长实在想不出拒绝的理由,他
也不想看到马鹞子在自己面前割下那只仅有的耳朵。马鹞子向雪柠介绍冲锋枪时,
心有不甘地说,傅朗西和董重里都是书呆子,他们想不出让自己吃尽苦头的毒招。
对付这样的书呆子,用不着好枪好炮,如果没有杭九枫、杭天甲和常守义等人在
鞍前马后出力,几支土铳就能打得他们满脸开花。说到这里,马鹞子表示出自己
的疑惑:常守义是什么人,杭九枫和杭天甲又是什么人,傅朗西和董重里怎么说
也是有身份的,为何要与他们同流合污,住山沟、睡树林,刀不离柄、柄不离刀,
一同出生人死?马鹞子看得很准,只要将杭九枫和杭天甲他们消灭了,傅朗西和
董重里就成了没有毛的野鸡。
马鹞子站在一片打架花中间,蓝盈盈的冲锋枪格外灿烂。
“雪家人都被害死了,你为什么就不恨他们?”
“谁说我不恨?”
“大家都看见了,你还让常守义当街捧着脸,吹眼睛里的麦芒。”
“你不是也将自己的耳朵割下来送给杭家泡酒吗?”
“我没笑,可你笑了。”
“不会笑的女人,没人喜欢!”
“这样说也对。你笑的时候确实与众不同。”
马鹞子将冲锋枪挪到怀里,毫不含糊地说,买枪的几百块银元,县城的富户
们出了大部分,剩下的该由天门口人出。雪柠也不笑了。天下的事有一万万种,
她最不愿看到的就是用暴力强行夺走他人的性命。再好的枪,只要不杀人,就是
一文不值钱的废铁。一切为了杀人的手段,哪怕只她要拿出一根丝线,她也不会
答应。这就是她的最大仇恨,也是她对仇恨的最大报复。马鹞子怔了半天,一个
屁股没长圆,乳房没长满,说话还是奶里奶气的女子,竟敢将自己内心的拒绝说
一不二地表达出来。马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