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秧苗在拔节。有露水的夜里,细心的女人也能听见这声音。它和露水的声音差不
多大小,露水的声音向下坠,秧苗拔节时的声音则是朝上飘。那些一到夜里就将
耳朵贴在地上睡觉的狗,时常被秧田里的声音惊得伸长脖子。
春夏之交,什么都在长。丝丝和线线这样含苞待放的少女,听到的声音更多。
哪是风声,哪是人声,哪是梦呓,哪是亲呢。却不敢听得太细。恍惚之际,她们
会翻身掀掉压得自己吐不过气来的薄被子,迎着轻柔的月光,将那刚刚发育好的
身体紧紧顶在窗台上,喃喃地冲着水色越来越少的田畈说:烦死人,真是烦死人!
月光里的露珠滴滴作响,少女们的心事长得更圆了,秧苗借着风势踮起脚后就不
再缩回去。
这么好的季节,扁担插在地里,也能开出花来。
有好雨好风,女人的心也在返青。
秧苗终于封行了。曾经因为收获而裸露的土地,又被深藏起来。天气正在变
热,女人们高高地卷起裤腿,将雪白的半个身子掩进秧田里,任由长满锯齿和绒
毛的叶片磨磨擦擦。薅完这遍秧,女人就只能待在家里等着秋收的到来,哪怕是
最热的日子,哪怕是在家中,也不能在大白天里无所顾忌地露出自己的身子。在
有锯齿和绒毛的秧叶丛中,一群群蛾子在低飞。只要下了田,没有哪个女人的大
腿不被划出纵横交错的伤痕,伤痕上堆着从蛾子翅膀上掉下来的块块粉尘。女人
在前面薅秧,男人背对背地跟在后面,从斜挂在肩上的箩筐里一把把地抓起草木
灰,让它扬扬撤撒地落在秧苗上,既为除虫子,顺便也壮壮秧苗。不管大腿上如
何痒,丝丝和线线都会忍着不伸手去抓,而段三国的妻子早忘了女人的禁忌,在
给自己抓痒时,还大声说着常守义的事:如果常守义没有上山打游击,一定又要
追着屁股说这个是扒灰人,那个也是扒灰人。段三国的妻子以为别人会跟着笑,
等了一阵,周围的人竟然默默无声。
“只有活得不耐烦的人,才会老想着常守义!”段三国转过身来大声呵斥,
同时抓起一把草木灰扔向妻子。正好是顺风,草木灰飞得很散,一部分落在妻子
身上,其余飘到两个女儿身上。女儿们埋怨段三国,当镇长还不如不当镇长,往
日请不起帮工,还能嘴上说说,今日连说说都不能了。这一次段三国没有用草木
灰,他将一棵稗子连根带泥扯起来,越过女人们的头顶,狠狠扔到田埂上。段三
国不骂别的,只骂她们眼睛不对光,说是薅了三遍,还有稗子人五人六地长在田
里。
隔着一块田,麦香搭上了话:“早先的人也吃稗子,那时的粮食都在野地里
长着,想吃什么就摘什么。”
“快莫这样说,碰上爱追根究底的人,问你这样深奥的学问是从哪里听来的,
你就不好回答了。”
段三国小声劝阻反让麦香的话变得更多:“是傅朗西说的又怎样,我又不是
聋子,听一听还不行吗?”
“那好,就当我是在追根究底,我问你,天门口上千号人,为何别人都没听
到这话,就只有你听见了?”
麦香被问住了,从此再没做声。
段三国也不多说,抓起一把草木灰遮天蔽日地撒在空中。
这天黄昏,自夏收开始的农活不声不响地做完了。天门口的男人和女人拥进
西河里,痛痛快快洗了个干净。和衣泡在清水中的女人,有的背对上游,捧着凉
爽的流水一把把地浇到头上,有的趴在河里,双手撑在沙子上,就像洗衣服,让
身子随着流水汰来汰去。河里的大小鱼儿都吓跑了,只有那些永远长不大的沙狗
头鱼,还在人前人后嬉闹。沙狗头鱼喜欢往河沙里钻,女人们看见后,将双手插
进河沙里,拖沙带水猛地往岸上扔。扔了十几次,只有一条不到小手指长的沙狗
头鱼被扔上了岸。相隔不远,屁股上没有一丝棉纱的男人洗得更痛快。他们将几
棵已经半枯了的稗子捏成一把,洗去蔸子上的泥巴,用那柔软中夹着粗粝的根须,
细致地擦着自己的身子。高兴时,还会冲着下游叫喊,让女人们也试着用稗子擦
一下自己。不待女人回应,男人就会自说自话:男人那从不受累的肚脐眼也糙得
像是麻骨石,当然不怕稗子,女人不行,女人的身子长得像豆腐,真要爱惜她,
就得天天晚上用舌头舔。正说着,女人们像受了惊的鸭子,轰地从水里爬起来,
纷纷跳到岸上。是一条水蛇从西河右岸下水,游过流速很慢的中流后才被发觉。
水蛇也受了惊吓,半转身,昂着头,飞快地向下游游去。几个胆大的男人踩着浅
水蹦蹦跳跳地追上去。西河的这一段只有水和细沙,一块像样的石头都找不着。
空着手的男人只能用沙砸那水蛇。水蛇的头昂得更高了,像那站在簰上使劲撑着
竹篙的簰公佬。追了一阵,流水在笔直的西河转了个急弯,留下一座深水潭。水
蛇毫不耽搁地游进潭里,追赶的男人只好望洋兴叹。段三国的妻子嘲笑这几个男
人,大声问他们将死蛇夹在胯里做什么,天门口只有阿彩敢吃蛇,阿彩跟着独立
大队跑了,没有她来抢,别人闻都不会闻。没有打着水蛇的男人,光着身子嬉皮
笑脸地往女人堆里走,躲在最后的丝丝和线线羞得捂着脸哭了。
转眼之间,西河里就哭成了一片。十几个死了丈夫的女人抱在一起,哭得天
昏地暗。段三国十分不满地骂她们是骆驼托生的,非要有苦吃才会笑,男人死了
那么久都不伤心,一天到晚忙得像没炒熟的豆子,好不容易闲下来,不去寻快活,
偏要往死里哭。别人都歇下来了,麦香还在那里止不住地嚎啕。别人哭时。一声
长,一声短地叫着丈夫的名字,还要哀叹往后那拖儿带女的日子怎么过。麦香将
手死命地往河沙里插,将头死命地往河沙里钴,隔好久才会大吼一声:“我的天
啦!我的地啦!谁来给我做主呀!”
洗澡的人渐渐走光了,段三国一家也要走。
趁着没有别人,段三国贴着麦香的耳朵说:“我明白你是心里有事痒得难受,
我想帮帮你,若是上我家不方便,今晚上我去你家!”
麦香还没做声,段三国的妻子先叫起来:“你说过,你不会学别的镇长!”
话没说完,段三国的耳光就甩在她脸上:“莫以为身上比男人多个眼,就了
不起,其实你屁事不懂!”
段三国的妻子捂着脸将话题扭到一边去:“你的宝贝女儿长着耳朵哩,你这
样说话像个做老子的人吗?”
吃罢晚饭,段三国拦着不让丝丝去泡茶,说是留着嘴巴上麦香家喝去。已经
进了厨房准备煮猪食的妻子,几步退回来非要跟着段三国。段三国不同意,只肯
让丝丝跟着去,还说:“马鹞子一定会来的,你得留在屋里看家!”
段三国要丝丝脱下刚换的新衣服,将那好久不穿的破衣服穿上。段三国的妻
子不明白,丝丝已经十六岁了,再穿那种破衣服,做梦也嫁不到好人家里去。段
三国不让她多嘴,凡事他都想好了。丝丝什么时候穿什么衣服,他心里有数。段
三国带着换上一身破旧衣服的丝丝不声不响地摸到麦香家里。
段三国一点不拐弯抹角:“别人死了丈夫是伤心事,你的丈夫死了,反而是
件好事。他不死,你和傅先生就只能做露水夫妻!我晓得你想去找他。你这样子,
若不去找傅先生,在天门口肯定要受人欺负。难道你没听说,麻城那边闹暴动的
失势后,好多像你这样的女人都被卖到妓院当婊子!”
麦香的眼圈又红了:“我没有和傅先生做露水夫妻!他常来我家,是为了别
的事。他喜欢吃我做的细米粑,又不想让别人晓得,所以才偷偷摸摸的像个野男
人!”
段三国摆摆手:“你也用不着对我说这些。趁着马鹞子还没有防备你,拿上
路条,快快走。”
麦香果真进到里屋,拎出几件早就包好的衣服,打开来一件件地让段三国看。
正看着,麦香突然从那件绣花胸兜里掏出一把剪刀,对准段三国的喉咙:“我是
死活都不想在天门口呆了,假若你是替马鹞子下套子,我这就杀了你,赚一条命
再去小教堂。假若你说的是心里话,马上就放我走!”
丝丝吓得转身要跑。段三国叫住她,让她从荷包里掏出一张纸,放在桌面上:
“我还怕你反咬一口哩!你看看,路条都准备好了!只要出了,天门口,这路条
就是你的护身符。”
麦香松开剪刀,将路条紧紧抓在手里。
段三国摇摇头,一句责怪的话电没说。他让麦香将头上的纠巴解开,梳成一
对辫子,再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换上丝丝的破衣服。做完这些,麦香往灯影里
一站,朦朦胧胧地变成了丝丝的模样。段三国先将丝丝送回家。看着转眼之间就
赚了一身新衣服回来的大女儿,段三国的妻子忘了先前那一耳光,不仅将锣送到
段三国手里,还要他早点去麦香家里接人。
穿着丝丝衣服的麦香在前面边走边敲锣,段三国装模作样地捂肚子跟在后面。
路过小教堂时,站在钟楼上放哨的士兵,探出头来大声问,打更的锣为什么敲得
与以往不一样。段三国有气无力地回答,傍晚时在西河里洗澡受了凉,肚子疼,
只怪老婆不会生,没有儿子替他,只好拉着大女儿帮忙。哨兵要段三国将他招做
上门女婿,那样他就有儿子了。段三国没有接话。
到了西河左岸,麦香说:“我得谢谢你!”
段三国说:“你这是去投奔革命,不是一般的投桃报李之事!你这一去,说
不定就会辅佐傅先生做成大事业。我想摸摸你的手,沾点福气。”
段三国将麦香的手着实摸了摸:“你是个好人!”
临分手时,麦香说:“哪一天独立大队打回来了,傅朗西肯定还会让你当天
门口的镇长。”
段三国直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