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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5年第2期-第2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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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哥说:“只有电工班和天车班不能裁人,别的班组都可以裁人。”刘哥当然说了几箩筐理由。胖婆知道刘哥的意思,也说:“只有天车班和电工班不能裁人,旁的班组都可以裁人。”胖婆也说了几箩筐理由。
  眼镜主任说:“吵来吵去也不是法子,这样吵,吵到明年也吵不出结果。这么着吧,还是以上次的名单为基础,进行微调。我和胡子主任都觉得那个名单基本上是准确的。”大家一想,也是,要本班不裁员,肯怕做不到了。于是,所有的班长和“哥”们,都为本班被裁下来的员工一声长叹,同意了眼镜主任的说法。眼镜主任说:“我和胡子主任商量好了,上次名单基本上不变,只将瘦妞换了梅毒。”
  胖婆首先反对。胖婆说:“纵使两位主任认为不能裁梅毒,也不能裁瘦妞。要裁也得裁上次的二十六个人中的。瘦妞可没在那二十六个名单中。裁瘦妞没有道理,做什么事儿都得让人心服口服,何况这是砸人饭碗的大事。”眼镜主任说:“这是从全车间各工种平衡考虑的,你天车班必须裁一个。”胖婆见眼镜主任说得果断,知道天车班反正要裁一个,心想着当然留瘦妞裁梅毒。胖婆说:“既然各工种平衡,就不能裁瘦妞,只能裁梅毒。怎么说,瘦妞比梅毒表现也要好些。”胖婆说了老久,都是说瘦妞如何如何好,比梅毒好多了。接着,所有的班长都说,瘦妞如何如何好,比梅毒好多了。
  胡子主任说:“胖婆,梅毒不能裁。你说瘦妞也不能裁,好,你提另一个人出来,让大家讨论。”胖婆当然不会去提人。胖婆说:“反正不能裁瘦妞,瘦妞比梅毒好多了。”班长们也都说,瘦妞比梅毒好多了,瘦妞不能裁。胡子主任说:“有谁不能裁?以前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现在说,改革不是请人唱歌跳舞打麻将。改革可不能感情用事。感情用事,改革能搞好吗?”班长们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们看得非常清楚,难道一个车间的员工都不清楚吗。裁瘦妞不裁梅毒,只怕大多数人不服。”眼镜主任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难道领导的眼睛是漆黑的?你们只从一个角度看问题,比较片面,我们是从高处看问题,所谓站得高,看得远,就是这个意思。譬如说,有些人表现是好点,但没有发展空间,而有些人呢,表现是差点,但人聪明,有发展空间。”
  于是,为了裁瘦妞还是裁梅毒,“哥”们和班长们与两个主任形成了对立的立场。眼镜主任和胡子主任见说道理没用,又不能拿出王厂长那纸条儿,当作当年的蒋委员长的手令使。这些“哥”们和班长们总觉得坦坦荡荡的两位主任,在不裁梅毒的事儿上躲闪其辞,自然不服,结成统一战线地和两个主任顶牛。两个主任索性改变策略,采用“不通过,饿死你”的法子,拖着。拖到晚上八点,个个饿得背皮粘肚皮,肚皮问题就超过了瘦妞和梅毒的问题。人是铁,饭是钢,到点不吃心发慌啊。
  瘦妞的名字,就上榜了。眼镜主任说:“这个名单,请大家保密。谁传出去,谁负责。任何人问,只能说名单有变化,有变化而已,别的话都不能说。”
  班长们和“哥”们回到家,吃饱了饭,来了精神,一个个将会议内容和足以洗清自己嫌疑的细节,统统广而告之。包括明天上报厂部,后天上午公布,全都不拉。一传十,十传百,夜半前,下岗名单像夜半的风,吹遍了家属区每一个角落。
  瘦妞接的是胖婆的电话,如遭雷击,清醒过后,想着以后的艰难,不禁悲从中来。瘦妞夫一个人的工资,得养活三口人,每天只怕只有去吃小菜外加西北风了。偏偏小瘦妞要读中学,偏偏小瘦妞他们这代人不拿个大学文凭,只怕工作也难找。偏偏小瘦妞成绩不好,那大学文凭只怕得用钱买。偏偏那大学文凭纵使是假的,也贵得叫人咋舌;是真的则贵得要瘦妞的命。瘦妞急得直哭。小瘦妞被瘦妞哭醒了。问着:“妈妈,你怎么了?”瘦妞不想让小瘦妞急,便哄着小瘦妞睡。瘦妞想下楼去吴满家,刚打开门,瘦妞夫回了。瘦妞夫今天的手气和瘦妞今天的运气一般差,将身上的钱早输光了。瘦妞冲过去,抱着瘦妞夫,一个劲地哭,哭得房子直打颤。瘦妞夫心里急着,嘴里安慰着瘦妞,说:“这事儿还不一定,明天看看再说。再说,还要厂里批呢。”
  第二天七点五十,眼镜主任骑着摩托车到了。眼镜主任还没有摘下头盔,早等在那里的十三名被裁人员,立马围了上去。眼镜主任一眼扫过去,明白事情已经毫无秘密可言。一阵儿喧哗和混乱后,眼镜主任双手一摊,大声说:“既然你们都知道了,我也就实话告诉你们吧,找我没有用了,名单已经到了厂里。再说,找厂部也没用,名单是车间领导和班组长们、‘哥’们集体研究的。”
  太岁瞪着眼镜主任说:“找你没用?没用好。我去找王厂长。我说,你说的,找你没用,要我找王厂长,我听你的话,现在就去找!”太岁脸色铁青地到了电工班休息室,吸了一支烟,望了一会儿天花板,换了工作衣服,将工具系在腰间,一身正正经经的电工打扮,骑着摩托车一溜烟奔厂办公楼去了。
  太岁赶到王厂长办公室时,办公室里已是满屋下岗工人。太岁是响当当的太岁,当然不会和别的下岗工友讲先来后到的规矩。太岁扒开他们,挤到王厂长身边,“是不是一定要下我的岗?”
  王厂长斩钉截铁地说:“如果五车间上报的名单中有你,肯定下!”又说:“该不该下,别问我,问你自己!”太岁猛地掏出长长的启子,举过肩头。王厂长一动不动,两眼轻蔑。太岁在一片惊呼声中,猛一挥手,启子扎了下去。
  启子没扎王厂长身上,启子扎在了太岁手上,将左手扎了个对穿。
  与此同时,车间办公室门外,瘦妞正缠着眼镜主任讨说法。瘦妞说:“我就不信,我比梅毒的表现还差些,为什么裁我不裁梅毒。你总得给我个说法。”眼镜主任说:“你怎么说话的?怎么说话的?怎么能这样说话?人家就应该下,你就不应该下?同志,不要老找着别人的不是,要多看到自己的错误和缺点,这样才会有所进步。怎么镜子只照着别人呢?”
  眼镜主任一声“同志”,瘦妞无措了。她无奈而又彷徨地望着眼镜主任同志,心说着她分明有道理,可是她心底那些正经八百的道理,遇到眼镜主任的一声“同志”,竟然什么也不是了。她紧紧抓着主任胳膊的手松了,木然望着前面一个不确定的地方。也不知望了多久,忽然捂着耳朵喊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然后冲出人群,直奔车间。工人们觉察到什么,都跟着瘦妞跑。
  七点半时,吴满像往日一样进了厂。他没理睬围在车间办公室前面的工人,径直走到苦楝树下。他好像听到瘦妞和人扯皮,又想不是。瘦妞那么好性格的人,断不会跟人扯皮。瘦妞八点准时到,决不会到这么早。
  吴满望着苦楝,它像到了肃杀的冬天,光秃秃了。他为苦楝的死,伤了一会儿心,拿出一支烟点燃,摇着头,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心神不定地等着刘哥。他得催刘哥去取款。他希望早点儿将八千块钱送到一中的钱柜里去。八千块钱送出去了,他才能放心。
  刘哥没等到,瘦妞跑来了。瘦妞鬼叫着跑到吴满跟前,双手握成拳头,举过头顶,哭喊着说:“满哥,我被裁了。瘦妞下岗了。瘦妞不活了,不活了哇,满哥!”瘦妞喊完了,跑进了车间。吴满一惊,他喊了一声“瘦妞”,忙跟着瘦妞追进车间。瘦妞已爬上天车。吴满要爬上去,瘦妞说:“满哥,你敢上来?你上来,我死给你看!”吴满不敢爬了,吴满发着呆望着瘦妞扒在天车上。
  不一会儿,车间内乱糟糟一片了,所有的人,都将一肚子担心,放在眼睛里,抬头望着横亘在车间上方的天车。除了眼镜主任和胡子主任,大家都说不该下瘦妞,甚至有人故意用眼镜主任、胡子主任却肯定能听清的低声说话:“要下也是下梅毒,怎么会下瘦妞?”“要不就是眼镜主任收了礼,要不就是梅毒陪着胡子主任睡了觉。还别说,梅毒好性感,奶子好大,腰子好细。胡子主任也是人,望着那奶子腰子,能不上火?”“哪次改革,不有人发财?收了梅毒的礼,再裁人家,好意思?我是眼镜主任,也不好意思。”“不过说句实在话,天车班除了梅毒,就是瘦妞表现差点儿了。总不能下那几个吧。那几个可是从不请假的。”
  天车中央传来惊心动魄的声响,瘦妞头发蓬乱,不时用头砸铁管护栏,砸得硕大的天车,也跟着瘦妞身体摇晃。瘦妞痛不欲生地哭喊:“不要命了!”胖婆望着天车上的瘦妞,大声喊:“瘦妞,瘦妞,我的好姐妹,我的好姐妹,千万别这样,胖姐求你了。胖姐没用,保不住你,你下来打胖姐吧。随你如何打,就是将胖姐打死,胖姐保准不还手。”瘦妞说:“胖姐,你帮不了我。我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我被裁了,我小瘦妞书也不用读了。我死了,麻烦胖姐满哥传个信,叫我小瘦妞去跳湘江大桥,说她娘的魂魄在桥下面等她!”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刘哥说:“瘦妞,听刘哥一句劝,车到山前必有路。再说,主任刚才不是说,好商量吗?你不下来商量,一点希望也没了,下来商量,说不准结果又改变了。再说,不是还没有公布吗?你听你胖姐的吧,你胖姐平日待你多好,你胖姐这会儿流着泪和你说话呢。别人的话你可以不听,你胖姐的话,你为什么也不听呢?你千万别,瘦妞。”
  吴满望着瘦妞,两眼发呆。帮了梅毒,却害了瘦妞。吴满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两把浊泪簌簌地流,嘴里不住地念着“瘦妞,别,别,瘦妞”。
  几个青工要往上爬,瘦妞站起来,说:“你们上来,我立马就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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