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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5年第2期-第2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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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手势叫吴满听他说。坏分子说,他那些电工书都给吴满,说基本的东西他都教给吴满了,以后要多看几遍这些书。又说,吴满还有哪里不懂的,趁着他坏分子还没死,赶紧问。又说,王主任是好人,有什么事,可以向王主任请教。
  几天后,坏分子病了。坏分子在医院住了三天,第四天时,一个纺织厂的四百多工人吃食堂集体中毒。为了抢救阶级兄弟,医院当然不能让坏分子占着床位。坏分子便在吴满撑扶下回到工棚等死。吴满说,他去找土郎中给坏分子治。坏分子说,不用了,他已知他的生,也知他的死了。说他知道他的病,已是好几年,治不好了。吴满瞒着坏分子,找了几个土郎中。土郎中们听了病情,都说那病只有大医院能治。吴满他们家那个巷子里的白胡子老头,在那天深夜,也跟着吴满到了坏分子的工棚。白胡子老头瞧了坏分子两眼,摇摇头,对坏分子说:“也不用治,病不了多久了,你明天就会大好了。”吴满请白胡子老头给他师傅开几味药。白胡子老头说:“吴满,你就放心吧,我已和你师傅说了,明天就会大好。”吴满继续缠着白胡子老头不放。白胡子老头叹一口长气,说:“吴满,你不蠢,为什么老问些蠢话?好吧,开丹方吧,开吧。烛三支,香一把,钱纸一捆,鞭炮随意。明天就要用。”吴满都懂了,回头坐在坏分子床边,不吭声地望着坏分子。坏分子说:“吴满,我想回去呢。只是回去不了了。”
  坏分子是第二天早晨断气的。那会儿,天下着瓢泼大雨,打着雷。雷震耳欲聋,一串串地打。只有吴满在工棚内,和着雷声,哭着喊着师傅。
  天还没大亮,王主任来了。王主任住的工棚离坏分子住的工棚不远,吴满哭出第一声,他便听到了。王主任叫吴满将眼泪抹了,附着吴满耳朵,说:“你要哭,一个人躲着哭,别哭给全世界听。将大家都哭起来,说你是坏分子的孝子贤孙吗?不懂事。”吴满忙抹了眼泪,将一肚子伤悲摁得严严实实。
  坏分子当然用不着开追悼会,即使开,也没人参加。待上班了,王主任向厂里汽车队要了辆解放牌汽车,将坏分子比鸿毛还轻的遗体往汽车上一扔,他和吴满往司机台一坐,便到了火葬场。吴满记起坏分子说的,王主任是好人,知道王主任不会找他麻烦,说他想留着坏分子的骨灰,过几天去乡下找块地埋了。王主任拍拍吴满肩膀,说:“吴满,我们两个出钱,寄在火葬场寄半年再说。别拿回去埋,人家知道了,会找你麻烦。”吴满望了王主任半天,知道王主任是关心他,点点头,问:“半年后呢?”王主任说:“我们再寄半年。等人家忘记这回事了,我们一起去埋你师傅的骨灰。只怕也只能悄悄地埋。现在千万别莽撞。”
  半年后,吴满和王主任偷偷去火葬场,准备将坏分子骨灰再寄存半年。火葬场的人说,坏分子的骨灰,早处理了,倒进湘江河了。火葬场的人还批评吴满和王主任,说他们隐瞒坏分子身份,让他们做了坏分子的孝子贤孙,说要告到他们厂里去。王主任背了几条毛主席语录,说了他和吴满只是在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火葬场的人才肯罢休。
  不久,已建成的厂区部分,开始大规模绿化。
  那天,绿化人员在墙上刷了“绿化祖国”的标语后,要锯了那棵吴满和坏分子栽的苦楝。吴满望着绿化人员手中的锯子,束手无策了。他一个小电工,没有权力阻止绿化人员手中的锯子。吴满心如刀绞地望着即将被锯断、然后将被一株樟树或者一株法国梧桐替代的苦楝树。坏分子的衣服被毯,依着死了人的规矩,吴满全部烧给了坏分子。坏分子的骨灰,已随着湘江河,去了洞庭湖,早没了踪影。除了坏分子留给吴满的那些电工书,这棵已长成碗口粗的苦楝,是吴满纪念坏分子的唯一物件。吴满望着电工书,只想着技术上的事儿,吴满望着苦楝,才想起坏分子的那双眍得老深的眼睛,才想起坏分子说北斗星下面有他在河北的老家。吴满许多时候甚至将苦楝当成坏分子,夜里已不再撒尿在苦楝上了,再撒,他觉得无疑是对他师傅的亵渎。忽然间,吴满又觉得那棵苦楝树更多的是他自己的灵魂,他甚至觉得他的灵魂和坏分子的灵魂,已缠在一起,合二为一了。如果这棵苦楝树被绿化人员锯了,他吴满寄托在苦楝树上的灵魂,就没有寄托的所在,他会或病或出着车祸地死去。
  眼见着苦楝树要被锯了,吴满急中生智,跑到王主任办公室。王主任急急地赶了来。绿化人员已在苦楝树上锯进了半寸。王主任抢了绿化人员手中的锯子,说:“这棵苦楝一定得留着,它和我们这个厂和车间同龄。只要我们车间和我们厂在,就不能锯了这棵苦楝。再说,我跟你们有仇吗?我辛辛苦苦栽一棵苦楝树,你们一定要将它锯了?”
  这棵苦楝生存了下来,还用水泥和红砖砌了六角形的护围。没多久,已建成的厂区内栽了不少樟树、法国梧桐、白玉兰。有房子的地方,它的四周,都种植了女贞或者冬青的绿篱。偌大一个厂,数不清的树木花草之中,只有这棵苦楝如此特别。特别成吴满一样,全厂千来号人,只有吴满一个人脸上有着坑坑洼洼的麻子。
  吴满下了班,以前只是拿着坏分子留给他的那些电器电工书,看了一遍又一遍。不想看书时,便和单身职工们打扑克,下象棋。以后,吴满多出一件事来,隔三差五得往王主任家跑。
  王主任有一个儿子。吴满最喜欢这个小名叫宝宝的小男孩。宝宝的眼睛很大,眼珠儿黑亮黑亮,额头生得老高,一看便知道,像他父亲王主任一样聪明。宝宝也喜欢吴满,只要吴满来了,立马放下手上的玩具,咯咯地笑得灿灿烂烂。一声脆甜脆甜的“吴叔叔”后,宝宝飞快地爬到吴满身上,“一、二、三”地数着吴满脸上的麻子。宝宝数得好认真,只是吴满那些麻子,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没有一定之规地排列,宝宝从两岁直数到四岁半,才数清:大大小小一共是五十八个,左边脸三十个,右边脸二十八个。宝宝好聪明,想出了先用圆珠笔将那些麻子五个一组,画上圈儿再数的办法。宝宝这招真好,这么一圈,那些麻子一个也没漏下地被宝宝数清了。
  二、王主任复活
  那天,王主任回到家,连说三声:“热,热死人了。”不吭声了,眼睛发着呆地睁着,眨也不眨。王夫人见状,心想王主任累了,端来冷开水给王主任喝。王主任不喝。王夫人喊王主任,王主任不理。王夫人见情况不对,忙将隔壁工棚几个老师傅叫去。老师傅们喊着王主任,王主任同样不理。老师傅们面面相觑,老久一阵后,才一个个医生般,说着王主任的病。有的说是中了邪,有的说是闭了痧。后来大家都看见墙上挂着一顶军帽,一根军皮带,都说那两样东西避邪。王主任当过解放军的排长,一身正气,邪不压正,该是闭了痧。一位老师傅拿出刮痧本事,将王主任匍在床上,拿来一碗冷水,用木梳子蘸着水,在王主任搓衣板般的背上沙沙有声地刮。老师傅累得一身透湿后,王主任的背已是紫色一片。老师傅甩了额上的汗,满怀信心地说:“没事了,没事了,痧出来了。”将王主任扶起来坐着一看,依旧不言不语。王夫人端来冷开水叫王主任喝,王主任正眼儿也不望。大家见王主任痧出来了,却仍不见好,都说得赶紧送医院,不然危险。于是,王主任在大家护送下,被一辆电瓶车送到了医院。
  王主任在医院住了六天,每天吃药打针,打针吃药,病还是那样子:不吭声,不吃东西,水也不喝,瞅也不瞅泪人儿一般的王夫人和宝宝一眼。惟一变化是一天比一天瘦。医生护士常常一串串围着王主任病床,在王主任身上东摸西看,说这说那。厂领导问医生护士,王主任得了什么病?医生护士都说:“在查呢,在查呢。”又这么过了两天,医生找着王夫人和厂领导,说:“我们尽了力,你们回去准备后事吧。”
  王主任瘦得像木乃伊般运出了医院,躺在他家床上,不声不吭地睁着眼睛望着头上的帐顶。王夫人则抱着宝宝守在床边,无声无泪地哭。那泪早已干,声也早已哑了。不时窜进窜出的工友和领导,近乎默哀地站在母子俩后面。在厂长指挥下,悼词已由厂里文章写得最好的宣传部长写好了,黑纱和白花各做了两百多个。谁致悼词,谁敲锣鼓,谁放鞭炮,谁搭灵台,谁抬大轿,全部准备妥帖,一切只等王主任闭眼。已是万事俱备,只欠断气了。
  王主任古灵精怪一样,人家什么都准备好了,他却眼睛就那么痴望着帐顶,偏不断气。王主任不死不活地一天天地拖,已使包括厂长在内的人,都暗暗地心说:“拜托你,断气吧。”
  清早,还没六点。厂里静得只有风吹鸟叫,吴满警惕得像地下党员,引着那个给坏分子看过病的白胡子老头,喊着“嫂子”,敲开了王主任家门。屋里除了床上不死不活的王主任,只有不成人样的王夫人和躺在那边床上的宝宝。吴满嘘口气,对王夫人说:“别对人说,他跟我师傅一样,身份不能说的。让他看看王主任。”
  王夫人心底有了几丝儿希望。她忙将门关了,像佛教徒望着观世音菩萨般地望着白胡子老头。老头戴上老花镜,翻着王主任的上眼皮细细地看了看,切了脉,抬着头望着天花板,说出一句话来:“还有救,还有救。只是这几味药虽然不是罕见物儿,但两天之内要弄全只怕也难。不知道你们是不是能够弄全。两天之内弄全了,保准有救。对,我忘记了,有你吴满呢。看样子,王主任命不该绝。所谓好人有好报,命不该绝。”待吴满急切地问是几味什么药,白胡子老头掰着指头说:“需新鲜野兔肝一副,一斤以上新鲜眼镜蛇的蛇胆一个,三只活生生的红皮老鼠,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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