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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灵杰那天晚上等一家人到齐后围着饭桌喝汤时,瞅准时机冷不丁来了一句:
“爹,妈,我想去当老公。”
皮硝李虽然这一段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但是乍一听儿子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还是立马怔在那儿了。一口菜夹在筷子里已送到嘴角,到底再也送不进去,用了半天劲右手就只在那儿打哆嗦,菜上的汤汁都溅到他脸上去了。皮硝李索性松了手,两只筷子一口菜砸到桌面上,有一只筷子蹦到小灵杰面前,蹦势不减,小灵杰一把抓住,面色凝重地将它和另一只筷子并排放到老爹面前,两只大眼睛瞅着老爹呼闪呼闪地眨着。皮硝李从嘴里长长吁出一口气,复又抄起筷子,伸到小灵杰面前的炒鸡蛋里夹了一口,自顾自地缓缓伸到嘴里,费力地咀嚼了一阵。小灵杰看见老爹粗大的喉结牵动着气管在他苍老的皮肤下蠢蠢蠕动,像一只冬眠苏醒的蛇在舒展筋骨。皮硝李把菜咽下,又咂巴了咂巴嘴,甚至把舌头伸出来在两个嘴角各舐了一下,终于说:
“炒鸡蛋吃着真不错,拌韭黄也够味儿,都好吃,都好吃……”
破硝李哽咽着把最后一个“吃”字从牙缝里挤出来后,缓缓地垂下了头。他的头上已有不少白发,才刚过三十的人呀!
曹氏看着丈夫痛不欲生,自己心里也蛮不是味儿,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竭力忍住不让它流下来,并且还强装欢笑地抄起筷子招呼呆呆坐着的一群儿子:
“你们傻呆着干啥?多看两眼菜也进不到你们肚子里,都快吃呀!凉了还得捅开火再热一遍,小灵杰,你先别提这事好不好,让你爹我俩再好好考虑两天,好不好!妈——求你了。”
曹氏终于没有那么大定力来将澎湃沸腾的心潮蕴藏在平平淡淡的话语中暗示出来,她本来想说很多很多与矛盾焦点无关的话以活跃饭桌上的气氛,最好是能引开大家的注意力,她失败了。平时的如珠妙语这会儿全打横躺在舌头底下任她怎么努力也说不出来。她口干舌燥、勉勉强强说几上字就得用舌头舐一下嘴唇,她急得喉咙眼里向外冒火。
小灵杰没有在老妈的哀求下软下心肠。他对说出这件事之后可能触发的结果虚拟了多种情形,最坏的一种是老爹拿把菜刀架到脖子上以死相胁。但他有也办法,老爹可以为了不让他跳入所谓的苦海而去死,这就是老爹的弱点。这个弱点是致命的。他也可以用自己的死去迫使老爹收回成命并答应他提出的要求,老爹会往脖里架刀,他也会。他专门准备了一把匕首,此刻就藏在他怀里。但现在看来匕首是用不上了。老爹会独自伤心的可能也在他推测之中,他以为如果真是那样根本就不用再枉费心机,直截了当、板上钉钉地坚持己见就行。他发觉自己大错而特错了。他这时才真正明白“说着容易做着难”这句朴实到极点的大白话的确切含义,事情没有像棍子一样敲到你头上,不管你咋样去想都不可能想出到底会有多疼。老爹现在痛不欲生,小灵杰现在肝肠寸断。
他看着老爹一点一点地将炒鸡蛋夹到嘴里再咽到肚里时,他甚至想跪下来请求老爹原谅他的鲁莽和草率决定,他自以为精心构筑的坚不可摧的心理防线在老爹的无声攻势下已濒临崩溃,他在自己就要跪下求饶的一刹那闭上了眼,一只手下意识地回缩,触到了怀里的刀柄。他浑身上下猛地一震,像是不小心碰着了麻骨,一股神奇的力量控制着他的手伸进了怀里,刀身冰凉,似乎能摸出耀眼的寒光和刺鼻的血腥。小灵杰猛然惊醒,倏地把手缩了回来。思维静止了瞬间再开始活动时,老爹和老妈的言行对他已没了半点吸引力,他甚至隐隐能看出其中掺杂着不少矫揉造作的成分。老妈的哀求不但没有让他感动,反而使他有一种歇斯底里式的残酷快意。那一刻,他恍惚觉得自己至尊无上,连老爹老妈都被迫跪在他脚下俯首称臣,他又在心里念叨了一遍“虽千万人,吾往矣”,英雄气概顿生,鬼使神差般地刷一声拔出匕首,一用力插到了桌面上。他开始说话的时候,明晃晃的匕首还在不停地颤动,细微的“嗡嗡”声在死寂的环境衬托中特别刺耳:
“爹,妈,我再重申一下,我一定要做老公,我意已决,谁要敢再劝阻半个字,我言出必践,就用这把刀把我自己杀死,你们可以防备,不过你们须知,防得了我一时,防不了我一世。”
小灵杰竟是越说越来气,似乎爹妈成了与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他气哼哼把话说完,起身走到床边,也不脱鞋,和衣躺了上去。
曹氏还从没见儿子发过这么大的火气,被搞得手忙脚乱,未及出声制止,儿子已直挺挺地倒到了床上,皮硝李仍低着头,似乎是在颤抖着饮泣。
那一天晚上的饭局就这样不欢而散,此后几天中,李家的战云更加浓重,皮硝李看谁都不顺眼,对几个儿子动辄就非打即骂,有些时候明显就是找茬儿。小灵杰一如往日,整天嘻嘻哈哈地笑,皮硝李并不管他,其实即便管也没办法,他根本就找不出二儿子有啥错,连找茬儿都找不到。
小灵杰嘻嘻哈哈绝不是咽泪装欢,他确实很高兴。显而易见,在第一个回合中,他取得了压倒的优势,完全的胜利,老爹的表现无疑表明了他已全面崩溃,已无还手之力。小灵杰有十成的把握,最后老爹一定会向他屈服。他不在乎老爹老妈现在会是多么难受、椎心刺骨、摧肝折胆、还是生不如死,他都不在乎。他只相信老爹老妈绝不会因此而去寻死,因为他选择做老公这条路在爹妈看来肯定有贪图功利的意图,他舍弃了入空门就是明证。所以小灵杰认为他当老公的殷切心理笼罩在这样一种色彩之下会在很大程度上减轻爹妈愧对先人的负罪感。爹妈肯定不希望他死去,仅仅这一点就足以让他们无话可说。再说,当老公后若有发达,他不会忘掉爹妈,他会尽量让他们锦衣玉食,颐养天年。小灵杰认定自己要发迹,发迹之后他就会回报爹娘,有了这一点心理支撑,他简直觉得爹妈现在就是受再大的苦都值得,因为总有一天他们会苦尽甘来!
小灵杰没有猜错,皮硝李最后终于服了输,他服输的时候已经完全平静下来,给小灵杰说“你想咋办就咋办”时神情平平淡淡自自然然,像喝口凉水。他也不是故意装成那样,他是真正想开了。现在他认为当老公也没啥了不起,当然小灵杰想到的那个原因是必不可少的一个基础。就是那个走投无路的选择使皮硝李最终抛却了做李家败家子的疑虑。即便真成了败家子他相信到了九泉之下见着列祖列宗他也会振振有辞,他至多能负一半责任,就负这一半责任他还得是看列祖列宗的面子。再说皮硝李也不是就愿意这么苦熬一辈子,他之所以不愿意太给儿子灌输关于荣华富贵的理论只是因为他认为那些东西不属于他,那个世界也不属于他,他自己生来就是苦命人,就得苦一辈子,他这辈子完了,他不希望儿子一个个都像他那样一辈子抬不起头。有时他甚至认为帮助儿子脱离苦海本身就是他不容推卸的责任。但他确实没有这个本事,现在儿子被逼到去当老公的路上,不一定就是坏到底的事情,依眼下来看,要想出人头地似乎也只有当老公这一条路可走,特别是对于他们这样的穷苦老百姓。既然已经趴到了地上,皮硝李自然而然就想到了捡起来一个金元宝的事。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皮硝李认了。事实上这些道理他早都想过,而且想过不只一遍,只是那时由于还有空门一个选择,入皇门的种种长处才在与出家的对比之中丧失了光彩。是小灵杰的以死明志帮他走完了这个进退维谷的历程,把他置于“而后生”之死地。他家真后生了,皮硝李面临的最重大问题是让儿子在当了老公之后尽量不要在名利场中丧失了自我,不要一进皇门就忘了爹娘,忘了做人的道理,他认为崔玉贵就很不错,人家是侍候皇上的内廷总管,在大街上见了他这个不名一文的寒酸老乡都能慷慨解囊。既然已作了名声不好的老公,那么在老公之中做个心肠好的人总不是没有可能。他希望儿子能像崔玉贵,他同意了儿子的要求之后仍开始紧锣密鼓地进行入宫之前的“系统”教育。
皮硝李的口才不好,一句话颠三倒四地说了好几遍听的人还是弄不明白他是啥意思。平时小灵杰总是在老爹教训他时横鼻子瞪眼地争辩,皮硝李自然说不过他的伶牙俐齿,教训到最后反倒会被儿子教训一顿。不过这次儿子没有和他争辩,他说啥就是啥,他说啥儿子就只微笑着点头,闹得他说了半天说得口干舌燥很没意思。他不晓得儿子听懂了没有,有没有理解他的良苦用心,但是他没有重复地讲。他相信儿子决不是傻瓜。
曹氏却一时之间转不过来这个弯,虽然有时候她甚至比丈夫还更有须眉气概。但这种把身上掉下来的肉扔到火坑里的事她真干不出来。别的不说,仅仅那个净身的手术就足以让她魂飞魄散。从皮硝李决定让小灵杰入宫以后,曹氏不分昼夜地哭了几天,也无怪乎皮硝李骂她头发长、见识识短。女人大多数时候可以聪明一时,但往往在关键时刻会显露出女人生性软弱的本质。曹氏宁愿带着儿子再回到老家,她宁愿饿死在子牙河边上,也不愿意眼看着儿子忍受那种非人的折磨,也不愿让儿子从此背上“老公”的黑锅。但她也明白以她之力改变不了丈夫和儿子既定的主张。她哭够了就迫使自己去想通,迫使自己含着泪教儿子入宫以后怎样为人,怎样处世。诸如说打人一拳、踢人一脚的事千万不能干,自己吃饱了,也要想着别人,苍天不会辜负好心人,不修这一世,要修下一世等等。小灵杰对老妈的话唯唯喏喏,也是含着泪答应了老妈。曹氏把这些从自己切身体验中总结出来的处世经验絮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