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般无奈之下想起了临走时为防万一捎了把胡琴。于是他把胡琴取出来,用半天时间教了小灵杰几支小曲,然后爷儿俩便先安置好那几位,他们抱着胡琴,端了饭碗穿街走巷给人唱小曲、拉胡琴,哀告乞讨,踩破千家门,吃着百家饭。别以为这样就不怕饿肚子了,要真那样胡胡李说不定会随便找一地儿住下,不再往前走,反正前途漫漫无望,只要能活下去,不往前走最好。可是一路上他们经过的大镇小村,一律都房倒屋塌,十家院子进去后倒有七八家是空的,剩下的两三家还是正准备举家搬迁的,见了他们大多数的农人都只能从眼里挤出几滴泪水表示一下道义上的同情,接下来便是诉苦:
“这年月,兵荒马乱的,吃了上顿不晓得能不能吃上下顿,逢着上忙二月和下忙八月官府照收田赋不误,谁家都没有隔夜粮啊!”
其实即便胡胡李不打听,只看他们的脸色就能看得出来,农人们个个破衣烂衫,脸色黄中泛青,眼窝深陷,脚步轻浮,说两三句话便得停下来大口大口喘气,他们也在挨着饿呀!胡胡李往往不忍多视,甚至狠不得把身上仅存的那一点钱塞给他们救急。因而,胡胡李父子挨门串屋地跑断腿、磨烂脚偶而碰上一两个家道殷实而且心地善良的户,抹着眼泪送给他们一点粮食或是面饭馒头什么的,充其量大吃起来也只能管饱一顿。后边呢?说不定得饿上二顿、三顿,乃至四顿。他们又舍不得住旅店,赶个好地儿能找个完整无缺的土地庙住,虽然门缝窗缝有风不住地往里挤,可是看看萧然的四壁毕竟有一种安全感。碰得不好,便只有就地取材、因地制宜,有树的靠棵大树,有坑的找个大坑。躺在稍微避风的地方。那会儿非但睡不着,还得担惊受怕。旷野地里,保不准那块就会钻出一群拦路打劫的,这些拦路打劫的倒未必都是专干这行的坏蛋,有许多是穷饿无聊的农人。胡胡李曾亲眼看见大路旁边躺着一副新鲜骨架,说它新鲜是因为那副骨架的骨头缝里还渗着血丝。如果胡胡李的眼光没有看错的话,那副骨架从血肉丰满到只剩骷髅不会超过一天。说他是骨架,是因为那上面肉去完后,骨头一点没有失去。胡胡李敢肯定若非是人,绝不可能“做工”这么细致,他感到一阵恶心。他几乎可以由此推测出一群人围着热气腾腾的煮着人肉的铁锅会是怎样一种表情,眼睛一定是像恶狼一样,蓝莹莹的闪着贪婪和攫取的光,脸上一定笼罩着只有抱着鬼头刀瞅着死囚的后脖颈琢磨从哪地下刀比较好时的刽子手才有可能拥有的杀气。想到这儿,胡胡李后脖颈便凉飕飕地冷,同时浑身发软,骨头发酥,仿佛自己的血肉正被一群他想像的那样的人用解腕尖刀一点一点往下割。又过了没几天,一天晚上,他们没找到栖身的破庙,只得在一个干涸的小水沟里过夜,夜半时分的时候他听到一阵响动从河沟上边传过来,那夜有淡淡的月光,天地间一片神秘的清辉,他趴在草里潜到声响下面,听出是一男一女在窃窃私语,似乎是商量啥家务。他暗笑自己神经是否绷得太紧,正要潜走,就听见上面一声短促但却惨不忍闻的惊叫,是女人发出的。他不晓得发生了啥事,呆着不敢乱动。一会工夫,他就听见身边一阵重物拖在地上走动的声音,侧目看去,他的心陡地一阵紧缩,霎那间他觉得一股胆汁缓缓地流进嘴里,又寒又苦。那两个刚才说话的人已露出形迹,不过是男的拖着女的,女的一丝不挂,浸在月光下泛着一种触目惊心的苍白,只是胸膛上两乳之间是玫瑰花瓣似的艳红,那是血,似乎还有刺鼻的腥味,男的嘴里叼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刀,在月光下闪亮着像一只死鱼眼睛。胡胡李的心又蹦到了嗓子眼,那股苦涩弥漫到他的全身每个他能感觉到的地方。他的眼睛一眨不眨,那瞬间他惊恐到了极点,也好奇到了极点。
男的把女的拖到河心,河心有水,波光粼粼,无声无息地流,男人撩起水,“哗啦哗啦”地响,他洗得很仓促,像是害怕什么,眼睛不停地左顾右盼,胡胡李屏紧呼吸,一动不动。
男人洗的是女人的私处和身上的伤口。洗完之后,他便把叼在嘴里的刀操在手里,胡胡李这时发现男人腰里鼓鼓囊囊地塞着一只麻袋。男人的脸正对着胡胡李,胡胡李却看不见他的表情,或者说他迷迷蒙蒙地看见了但是不敢反馈到大脑作任何判断。男人把刀操在手里犹豫了半晌,好像是考虑下刀的具体方位。突然间就见他把刀一下子扎进女人的胸膛里,刀身没入,只留刀柄,手腕一旋,片刻之间,女人的一只奶子便被他装进了麻袋。胡胡李不想再看下去,可是他的眼睛已然连闭上的力气都没有,他眼睁睁地看着男人把女人剔成一副光秃秃、血淋淋的骨架,最后又俯身上去把女人骨架上的血丝舐干净,甚至还啧啧地咂了一下嘴,像吃完肉骨头的狗,舌头伸出老长。胡胡李看见男人不算肥厚的舌头血红血红,像汪着一团鲜血。
男人走的时候很心满意足地拍了拍仍旧被他挂回腰间的麻袋,脸上露出了春花般灿烂的笑容。麻袋此刻更鼓,把男人的腰带坠成弧形,胡胡李听到男人说了一句话,是:
“秋菊,你放心走吧!把你吃完后,再没吃的,我会把自己杀掉让孩子吃。”
胡胡李说不清楚自己把男人说的每一个字吸入耳朵后到底感觉到了什么,反正男人走后他整整呕吐了一个时辰,呕到最后,从嘴里丝丝渗出的成了黄水,像脓一样稠,一样粘,他怀疑那真的是他的胆汁。因为这些呕出后他不再想呕,而且嘴里也奇迹般消失了苦涩的感觉。
这回事,李家只有他自己知道。天明后重新上路,他又有想呕的冲动,曹氏以为他受了风寒,劝他歇一会儿再走,他不歇,他只想赶快走出这片能看见那条河沟和河边枯草的地方。
这次还不是最让胡胡李心惊肉跳、魂牵梦萦的,因为发生在夜里的事他可以强迫自己相信那不过是一场梦而已,他可以迫使自己不去想那片触目惊心的苍白和玫瑰花瓣的艳红。他可以忘记那个夜晚乃至在那个夜晚露宿河沟的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然而,又有一次经历使他不得不将强迫埋进下意识的一切全部回忆过来。那次,他刚吃过一只濒临腐烂的野狗后腿,那条野狗被小灵杰发现时已不堪入目,肚子胀成了皮鼓,光洁透亮,隐隐可以看见蛆虫在皮鼓里蠢蠢蠕动。
那时候,他们已经两天水米没有沾牙,仔细想想这次事就发生在进入灯红酒绿的京城外前一天。当时是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野狗四仰八叉躺在野地里,胡胡李看到了几个儿子看见野狗尸体时惊喜和贪婪的眼光。他没有丝毫犹豫,手脚麻利地斩去野狗的肚肠,留下腐烂得不太厉害的四条腿和头。小灵杰和老三跑出去了两个时辰不知从哪儿搞回来半锅飘着草根和秽物的浊水,水色作灰绿,臭味扑鼻。胡胡李已顾不得这些,架起柴火一阵猛煮,没有盐,没有佐料,啥都没有,只有臭水和不算太臭的狗肉。锅滚水响,臭味更浓,拂之不去,胡胡李捏住鼻子,用刀叉起一条后腿,肉色灰白,呈蜂窝状,入口不知何味,吞入喉咙,五脏稍微充实,咽口唾沫,再看,只见几个儿子已如狼似虎,发一声喊,各自抓起一块狗肉塞入口中,嚼得“喝喝”有声。到得最后,一家人各抚肚腹,满嘴流油,锅内水尽,只余烤干之杂草若干,碎骨若干,只不知小灵杰是否想起了送给二孬的那只鸡腿。
赤日炎炎,整装再走,前行不多远,路尽处赫然有一村庄。破壁残垣,壁垣皆萧然作黑褐色,有几处壁上尚有未燃尽的麦秸苫顶,显然是经过大火之洗劫。
村内无有炊烟,当然亦无鸡犬之声和人呼儿唤女、扶老携幼奔走之态。胡胡李心下凄然,驻足许久,方始下定留宿之决心。当时日头已斜傍断墙,道不尽萧索景象,晚云如血,涂沫尽半拉天空,荒村的几棵半截焦树屹立风中,宛如无字墓碑述说墓主辛酸。胡胡李做梦也没想到就是在这个村子里他差点没有呕尽肝肠,命丧黄泉,吃进去的烂狗肉又被他原封不动吐出,当然又有稠浓的“胆汁”,只是狗肉和胆汁全成了艳红,像夜半河沟里女人胸膛上淌血的伤口。
村子很大,在夕阳下静谧成了死寂,连被秋风吹起的枯枝败叶都不带一丝生气,进村后触目所见尽是空宅死院。房屋都是麦秸苫顶,火焚殆尽,只余下灰烬和残梁叙说沧桑。转过村子,已没有大路,曲径通幽,一羊肠小道自村后若隐若现,没入苍穹。李家大小提心吊胆地踮着脚尖往前走,斜刺里忽然冲出一只野狗,白牙森森,眼光莹莹,除了饱胀的肚腹外,像是饿狼而不像狗。狗狺狺狂叫着,吡牙咧嘴,唇间犹有鲜血往下滴落,统观其全身,也像是刚从死尸堆里逃出来的,毛被紫血凝成一绺,凝成一团。前腿上分明还有一小节血肉模糊的肠子晃悠着。狗人对峙片刻,狗夹起尾巴逃去,极目前看,只见枯树杂草,水流声源源,似有小河在前,河边杂草盖过人深,却并不连成整片,一簇一簇在风中抖擞。草丛中似有布片迎风招展,不是一片,很多很多,像天兵挂在大城城墙上的旗帜。
再往前走,忽然有血腥味随风逸入鼻孔,李家人并不害怕,连日里村头路边见着的死尸没有二十具也得有十九,见多了自然就失了惊恐,如同家常便饭一般了。小灵杰扯着老三飞步上前,没入荒草,河沟下伴着淙淙水声传来一声颤得像秋叶一样的叫声:
“爹,您快来看!”
胡胡李不假思索,也进了荒草。河岸就在杂草掩映之下,坡极陡。小灵杰是在河底叫的,岸上杂草中死尸枕藉,看服饰都是当地农民,破衣烂衫,死状均是极惨。胡胡李一眼即看见有好几具身首两离的,脑袋遗落在草丛里只有撮撮黑发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