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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胡李一路走,一路盘算,小灵杰开始一声不吭,好像是头一栽一栽地打瞌睡,胡胡李也不在意,以为小孩子受了惊吓哭完后自然是要睡一觉的,于是任由他在自己背上前仰后合地晃。
七月的天,是冀南的蒸笼天。有人开玩笑说拿一鸡蛋正晌午扔到野地里,你躲荫凉处吸袋旱烟,回来再看,那鸡蛋管保已经蒸熟,这话有点掺水分,不过,一年中冀南数七月最热倒是实情。整个七月一天赛一天热,从大清早鸡叫第一声,日头还在院墙后边不露头,身上就有了燥热的感觉,到正晌午头时,那才叫热,坐那儿都不舒服,怎么动弹都不舒服,躺在树林子里的凉床上也不行,摇着扇子时身上有点凉气,汗却不少出,不摇扇子一闭眼似乎那个火球就在头顶上烤,烤得你头发梢直竖,几乎能闻见头发烤焦烤糊的气味。其时人最多的地方是子牙河里和村子四周几个大小不一的坑塘。子牙河里的水污浊是出了名的,暗绿着直冒死气,胆小的人一看那幽幽的绿色,河边一站就把汗吓回去了,那几个坑塘更是不敢恭维,子牙河好说歹说还算是活水、有那么一点新鲜,这几个坑塘可真真正正是死水潭,李贾村周围的坑塘共有七个,据阴阳先生说是隐合北斗七星之数,李贾村要出贵人。话是这么说的,李贾村人谁也没当回大事儿。坑塘四围水分充足,是李贾村的菜地,菜地上的肥料主要是大粪,就是从茅坑里挖出来那种,农人们用粪罐把大粪送到菜地里,上完了顺腿就到坑塘里涮粪罐,日积月累,坑塘里的水那气味就可想而知了。还有,谁家的小猪小鸡小猫小狗要是死了,大多也扔这里面,一到夏天,这些失去生命的可怜家伙一个个漂在水面上,露出水面的部分脱了毛,油油地鼓胀着发亮,苍蝇一般是常光顾的,密密麻麻地给灰肚皮盖一层黑布,一受惊吓,蝇群飞起,下面也是蠢蠢蠕动,长尾巴蛆和没长尾巴的蛆在这片乐土上欢呼雀跃、繁衍生殖。就这样的水,李贾村人也顾不得了,脱得净光鸭子一样跳下水去,大人,小孩,一群一群地在水里翻腾,白的身躯和惨绿色古井般幽深的水,总让人看着不太舒服。
泡在水里的滋味可能会好受些,胡胡李背着小灵杰在土路上晕晕乎乎地走了些时候,流出来的汗就把全身衣服都浸湿了,凉凉地粘贴在身上像鼻涕里放了把盐,滑溜溜的让人难受还又螯得慌。头上像被一个铁圈箍着,铁圈越来越小越紧,胡胡李眼前金星乱冒的时候,他想到了村里那几个腐臭味四溢的坑塘,想到了坑塘里人们嬉笑怒骂的情景,想到了任由水波舔着皮肤的舒适。
没有用,想也是白想,眼前的这条路上只有一脚下去飞扬起来的尘土呛人眼鼻,没有一点水,大路两边举目所见、一旷无垠的都是割完麦子后遗弃下的燥土,干巴得让人想到老农身上粗壮干涩的骨节。胡胡李嗓子眼里几乎要往外喷火,出口气都烧得嘴里干疼,看看离小赵庄剩不到五里地了,路上人影渐多,路边也点缀上了几棵树,几个显然是赶了远路的人四仰八叉躺倒在树下,离了水的鱼一般猛烈喘气,手里的遮阳草帽卷成芭蕉扇样儿,扇得呼啦呼啦响。
胡胡李把小灵杰放下来,小家伙晒得不轻,嘴唇上都快起血泡了,不过精神头还好,一下地便蹦起来了,小孩子记忆就是坏些,走了十来里路一颠两颠早上鼻子流血的事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小家伙眯缝着眼看了看前边飞扬的尘土,扯住胡胡李的衣角问:“爹,离戏台还有多远?”
胡胡李撩起袖管擦着额头上喷涌而出的热汗,鼓足精神给儿子说瞎话。
“到了,到了,前边那棵大树下边就是。”
小家伙信以为真了,虎虎生风地跑到路边的大土岗子上聚精会神地看了一番,又竖起耳朵听了听,一无所获,很沮丧地回来了。
“爹,我怎么看不见?”
胡胡李又何尝看得见,他是怕儿子败了兴致才说在前边,儿子一问,他也说不出个道道,小家伙显然是等得心烦,蹦着不愿在树下歇,而且不要胡胡李背他,非要立刻就走,而且他要自己走过去。胡胡李左劝不行右劝不行扬起巴掌绷着脸还是不行,只得由他了,小灵杰牵着父亲的手一蹦一跳地走,也不知道累。胡胡李看着儿子通红的小脸上满是汗珠,心疼得了不得,要抱他走他就是不肯。
离小赵庄有一箭地的时候人忽然多了起来,好像你忽然挤进了一间屋子,屋子里大大小小都是人,每个人都大张着嘴喘气,每个人却都又攒着劲往里挤,小灵杰被这个阵势吸引住了,也不要自己走了,趴在胡胡李的背上左瞅瞅右看看,一会儿又禁不住自己咭咭呱呱地笑。胡胡李振作精神看看前面,花花绿绿,万头攒动,人声动天,所有的声音在日头下烤过以后钻进耳朵眼都像小虫子钻进去一样痒痒地疼,戏台不知在那个方位,反正视线所及找不到戏台的影子。胡胡李丧了气了,这鬼地方不进也罢,他想出来,小灵杰可不干了,在爸爸身上又赐又蹬嚷着非要看戏,胡胡李转念一想小孩子最是天真纯洁,不应该对他言而无信。胡胡李在人流中停下来歇了一会儿,瞅了瞅前后左右的虚实,奋鼓余勇。看准时机,还真给他挤到前面去了。
离戏台有一茬地那么远时,胡胡李问儿子看见看不见,儿子已经鼓嘟着小嘴专心致志地看上了,一听他说话很不耐烦,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胡胡李不禁苦笑。
戏台上两个武生正花里唿哨斗得热火朝天,两个武生都插着护背旗,一个有雉鸡翎,脸上涂的斑斑点点,不像是好东西。另一个唇红齿白,眉宇间流露出一股英气,举手投足,倒像好人的样子。
趁儿子看得起劲,胡胡李往四下里瞄了瞄来时的路上依旧水泄不通,买布的篷子搭在戏台左边的土堆上,老板在一堆花布中探出个小脑袋也正看得起劲。
胡胡李有心带上小灵杰过去又怕挤不过去,又等了一会儿他发现这片地方还不是很挤,人走到这儿也就不怎么动弹了。胡胡李前思后想忽然有了个两全其美的主意,他带着小灵杰又往前走了几步,那里有一棵合抱粗的大桑树,大桑树的老枝不高,胡胡李一举手把儿子送上去,小家伙在树上坐着隔着树叶缝看戏更觉得好玩,一上去连理都不理老爹了,胡胡李自顾自地大声嘱咐了他几句,放心地挤过去扯布去了。胡胡李一个人挤过去绝对是游刃有余。在老板那也顾不得还价,三下五除二卷好了布,正要往回赶,人群中忽然发出惊雷也似的一声喊,接着是暴风雨般的掌声,所有的人都随着喊声和掌声嘴里胡乱叫着往前看,那情景就像是一场疾风掠过五月的麦田。胡胡李往台上一看,一个比邓财主还要瘦上三分、矮上三分的小干巴老头长袍马褂,戴着瓜皮小帽站在戏台上正冲台下作罗圈揖,两个从两边架着他防备老头万一摔倒的仆人耷拉着头像两只斗败的公鸡,不过有那干巴老头衬着,二位仁兄仍颇威风。老头脸上皮笑肉不笑着,嘴唇一动一动,动了几下后老头便没了精神,那两个仆人架着他如同老鹰抓小鸡一样回到幕后去了。
人群里再次响起炸雷,谁也不愿意走,胡胡李一心想挤过去,试探了几下发现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眼前就是一堵铜墙铁壁,慢说一个人,十个人二十个人怎么冲上去也得怎么回来。胡胡李不停歇地嚷着“借借光、承让承让”横冲直向那棵大桑树来了。大桑树枝繁叶茂高得稍远一点就看不见上面的人。胡胡李一口气冲到桑树底下仰头一看,犹如“扬子江上翻船,万丈高楼失足”,心一下子凉到脚底板上去了,四肢霎那间冰凉,树上哪还有小灵杰的影子。
胡胡李这下可没了魂了,靠着树直往下坠,两腿颤颤的像踩在棉花团上,他想叫两声咽了几口唾味只张嘴不见出音,镇静了好半天胡胡李打起精神问了问桑树底下站着的几个人,那几个人也是刚才趁乱填进来的,都摇头说不晓得有这么一个小孩躲在大桑树上。
胡胡李举目四望,到处都是一动一动的人头,到哪里去找儿子去?胡胡李不敢多想,失魂落魄地往外走,人们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很吓人,自动让开了一条路,他也不知道道谢,一直走到村上人少的地方扑通一声坐倒地上,任由人流在他身边涨落,他是一点也不注意,脑海里只晃动着小灵杰娇憨顽皮的笑容,别的什么都没有。
戏到下午日落西山才散场,人群像大海落潮一样不一会儿散得一个不剩,只有几家卖小吃的小卖铺亮着气死风灯还枯守着原地不动。晚风来了,有了些凉意,胡胡李呆了几个时辰还是除了狠劲捶着自己脑袋在心里哭泣之外想不来别的办法。晚风一吹,他猛然又来了一线希望,他希望儿子会在人散尽后跑到大桑树下等他。
在这一线救命稻草的支撑下胡胡李站起身,举止迟缓地又向大桑树进发了,仅仅半天,他似乎已经苍老得不成样子。
老远……老远他就看见桑树下蜷缩着一团黑影,他的心头猛地一震,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边跑边喊“小灵杰,小——灵——杰”,树边的那团黑影倏地高了些,一个夹杂着哭音的呼唤如重棒般敲击在胡胡李的后脑勺上,他晕了,不是难过,而是高兴,那一声呼唤是胡胡李一个下午似乎时时都听得到却又没有一次真听到的奶腔:“爸——爸!爸——爸!”果真,那团黑影果真是他的小灵杰。
胡胡李的眼泪在听到小灵杰叫声的一刹那再也无法抑制,“刷”地一下倾泻出来,胡胡李一把抱住扑到自己怀里的小生命,又是哭又是笑,儿子除了委屈和肚饿好像倒没有什么多余的不满,他任由爸爸那粗大的手掌爱怜地抚摸着自己的头颈,小嘴却不闲着:
“爸,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