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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彼什科夫,再到我这里来吧。〃他向我提议。〃今年市场里的建筑工程我包下了有四万多,兄弟,你明白吗?我派你到市场上去,替我当个象监工的人,材料运到,你收下来,按时分配到一定场所,防备工人们偷盗,好吗?薪水一个月五卢布,另外每天给五戈比中饭钱。你同我家里女人们不相干,早出晚归,不要管她们。不过你别说我们是在路上碰到的,你装做随便跑来就得。多马周的星期天,你来好啦——就这样吧。〃
我们象朋友一样分别,他握了握我的手走开去,甚至远远地殷勤地摇着帽子。
回到作坊里,我告诉他们我要走,开始,大半的人都表示了使我感到荣幸的惋惜之情,巴维尔尤其不好过。
〃你想想,〃他责备我说。〃咱们在一起惯了,你怎么能跟那些杂七杂八的乡下人过活?木匠,彩画匠……你这是干什么。当家师父不做倒去做香火和尚……〃日哈列夫咕噜说:〃鱼往深处游,漂亮小伙子却往狭处钻……〃作坊里给我举行的饯别会,是很愁闷而枯燥的。
〃当然是什么都应该试一下,〃醉得脸发黄的日哈列夫说。
〃不过最好一下就抓紧一件什么做下去……〃〃做一辈子,〃拉里昂诺维奇低声补充说。
但我觉得他们这样说,是勉强的,好象只是一种义务。我同他们联结着的那根绳子,好象立刻霉断了。
喝醉了的戈戈列夫在高板床上发着沙嗓子说:〃我一高兴,让你们都到牢里去。我——知道秘密。这里有谁信上帝呀?嘿,嘿……〃和平时一样,墙旁边靠着没有脸部的未画完的圣像,天花板上贴着玻璃球。早已不在灯下做夜工了,它们好久没用,罩上了一层灰色的尘土和煤烟。四周一切,都深深留在我记忆里,就是闭着眼,在黑暗中,也看得见地下室的全景:所有的桌子、窗台上的颜料罐、成捆的画笔和笔插、圣像、放在屋角上的脏水桶、水桶上面消防夫帽子似的铜的洗手钵、从高板床上垂下来戈戈列夫的发青的象淹死鬼的脚似的赤脚。
我想早一点离开,但是俄国人是喜欢拖延悲哀的时间的,同人分别,也好象做安魂祭一样。
日哈列夫把眉头一动,对我说:
〃那本《恶魔》,我不还你了,你愿意算二十戈比让给我吗?〃
这本书是我的,一个当消防队队长的老头儿给我的,我不愿意把这本莱蒙托夫的作品让给别人。但我不大高兴地说,我不要钱,日哈列夫也就不客气把钱收进钱袋里,坚定地说:〃随你便吧,不过书我不还你。这本书对你没有好处,带着这种书马上会犯罪的……〃〃可是店铺也有卖的呀,我亲眼见过。〃
但他很恳切地对我说:
〃那没有关系,店铺里也卖手枪呢……〃结果,莱蒙托夫的作品终于没有还给我。
我上楼去向老板娘告辞,在门廊下碰见她的女儿。她问:〃听说你要走?〃
〃是的。〃
〃你若不走,也会把你赶走的。〃她虽说得不大客气,倒十分真诚。
醉醺醺的老板娘这样说:
〃再见,上帝保佑你。你这小孩子很不好,犟得很。我自己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你的坏处,但是大家都说你是一个不好的孩子。〃
接着,她忽然哭起来,泪汪汪地说:
〃要是我们那个死人还活着,要是我的丈夫,亲爱的宝贝还活着,他一定会对付你,会揍你,会打你的脑袋,可是决不会把你赶走,一定会让你在这里呆下去。现在是全都变样了,一点儿不合意就叫人家滚蛋。唉,你到哪儿去呢?孩子,你到哪儿去立脚?〃
十七
我同主人划着一只小船,经过市场的街道。两边砖造的店房,因为发大水,淹上了二楼。我划着桨,主人坐在后艄,笨拙地把着舵。后桨入水过深,船身拐来拐去地绕过街角,滑过平静而混浊的、象在深思一样的水面。
〃唏,这回水头真高,活见鬼。不好开工,〃主人嘟哝着,抽着雪茄烟,烟发出焚破呢料的气味。
〃划慢点。〃他惊慌地叫。〃要撞着路灯柱子了。〃
好容易把住船舵,他骂:
〃把这么坏的船给我们,混账东西……〃他指给我看水退后要修理店铺的地方。他的脸剃得发青,唇须剪得短短的,又加含着雪茄烟,看来全不象一个包工头。
他穿着皮袄,长统靴一直套到膝头上,肩头挂一只猎袋,两腿中间夹住一杆莱贝尔双筒枪,他老是不安地动着皮帽子,把它压在眉梢上,鼓起嘴唇,忧虑地瞧看四周;然后又把帽子掀在后脑上,显得很年轻,唇须上浮起微笑,回忆着什么愉快的事情,不象一个工作忙碌的人,心里正为了大水退得慢在发愁。显然,在他的心里正荡动着和工作无关的什么念头。
我略被惊奇压住:看着这死寂的城市是这样奇异,密排着一排排紧闭窗户的房子——大水淹着的城市好象在我们的船边漂过去。
天空是灰色的,太阳藏在云中,不过有时候从云缝里露出冬天那样的银白色的巨大姿影。
水也是灰色的,很冷,看不见它流,好象凝冻着,同肮脏的黄色的店房和空屋子一起在睡觉。云缝里露出苍白的太阳,周围一切就稍微明亮了一点,灰色的天空,象一块布似的映在水里。我们的小船漂荡在两个天际之间,石头房子也漂荡起来,慢得几乎象瞧不出来地向伏尔加河和奥卡河方面流去。船旁边,漂着一些破桶、烂箱、筐子、木片、干草,有时还有竿子或者绳子,象死蛇一般浮着。
有些地方,窗子开着。市场长廊的屋顶上,晒着衬衫裤,放着毡靴子。有一个女人从窗口眺望灰色的水。长廊的铁柱上系着一只小船,红红的船腹,映在水里象块挺大的肥肉。
主人用下颏点点那些有人的地方,向我解释:〃这里是市场更夫住的地方,他从窗口爬到屋顶上,坐上小船,出去巡逻,看什么地方有小偷没有,要是没有,他自己就偷……〃他懒懒地、静静地说着,心里正想着什么别的事。四周象睡眠一般安静,空寂得令人难信。伏尔加河和奥卡河汇合成一个大湖。在远远的毛毵毵的山上,隐约看见花花绿绿的市区。全城浸在还是灰暗色的,但树枝已经抽芽的果园中,房舍、教堂都披上绿色的和暖的外衣。从水面传来很热闹的复活节的钟声,听得出全城都在鸣响。但是我们这边,却好象是在被遗弃的墓地里。
我们的小船,穿过黑森森的两行树林,从大街划往老教堂的地方。雪茄的烟刺着主人的眼,使他感得烦扰,小船的船头船身,不时碰着树身,主人焦躁地惊叫道:〃这只船坏透了。〃
〃你不要把舵呀。〃
〃哪有这种事?〃他咕噜说。〃两个人划船,当然一个划桨,一个把舵。啊,你瞧,那边是中国商抄…〃我对市场的情形,早就了如指掌;我也知道这个可笑的商场和它那乱七八糟的屋顶。屋顶的角落上,有盘膝坐着的中国人石膏像。有一次,我同几个朋友向那些人像扔石子,有些人像的脑袋和胳臂是被我用石子打掉的。但现在,我再也不会因为这样的事自傲了……〃真没意思,〃主人指着那商场说。〃要是我来修造的话……〃他把帽子望脑后一推,吹着口哨。
但是,不知怎的,我却觉得,他若是把砖房街市造在这个每年要被两条河的河水淹没的低地上,也会是同样枯燥的。
他也会想出这种中国商场来的……
他把雪茄烟丢在船外边,同时厌恶地吐了一口口水,说:〃真闷人,彼什科夫,真闷人呀。光是一班没受过教育的人,没有人可以谈谈。要吹牛,吹给谁听呢?没有人,都是木匠、石匠、乡下佬、骗子……〃他望着右边从水中伸出耸立在小丘上的美丽的白色回教堂,好象想起了什么被遗忘的东西,继续说:〃我现在开始喝啤酒,抽雪茄,学德国人的样。德国人,老弟,他们真能干,是好家伙。啤酒喝下去挺舒服,但雪茄还没抽惯。抽多了,老婆就叽咕:'你有一股怪气味,象马具工一样。'喂,老弟,活着,就得千方百计……好,你来把舵吧……〃他把桨放在船沿上,拿起枪,向屋顶上的一个中国人像开了一枪。中国人像没有受损伤,霰弹落在屋顶和墙头,向空中升起一股尘烟。
〃没有打中,〃射手毫不懊丧地说,又在枪膛里装弹药。
〃你对姑娘们怎样,开了戒没有?还没有吗?我在十三岁的时候就已经恋爱上了……〃他跟讲梦一样,讲了他学徒时候跟建筑师家女佣的初恋。
灰色的水轻轻地泛起水花,洗刷着房子的墙角。教堂后面一片辽阔的水,闪烁着混浊的光波,水面上露出几处柳树的黑枝。
在圣像作坊里,不断地唱着神学校的歌:青青的海,狂暴的海……这青青的海,大概是致命的寂寞……〃夜里睡不着,〃主人说。〃有时从床上爬起来,站在她的房门口,象小狗一样发抖,屋子很冷。我的东家,每夜上她房里去,说不定我会被他撞见,可是,我不害怕,真的……〃他好象在审视着一件穿过的旧衣服,看看能不能再穿一样,沉思地说:〃她看见了我,怜惜我,打开房门叫我:'进来呀,小傻瓜'……〃这类故事我听过很多,虽然其中也有有趣的地方,但是已经听厌了。一切人,关于自己的初〃恋〃,差不多都是说得很缠绵,很伤感,没有一点儿吹牛和猥亵。于是我认为这是讲故事的人一生最好的地方。有很多人,在生活中好象就只有这样一点好处。
主人笑着,摇着脑袋,惊奇地感叹说:
〃这话你可不能对我老婆说,千万说不得。这里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呢?可是这总是不能说的话。你瞧,真有意思……〃他好象不是对我,而是在对自己说。要是他不说,我就会说了。置身于如此静寂和荒凉之中,不能不说话、歌唱,或是拉手风琴。要不然,就会在这被灰色寒冷的水所淹没的死寂的城市里,陷入深深的永眠。
〃第一,不可早结婚。〃他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