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大家所谈的人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日哈列夫要过两三天才回来,再上一次澡堂,然后大约两个星期,对谁也不理睬,大模大样地,独自躲在角落里工作。
〃走了吗?〃西塔诺夫抬起悲郁的青灰色眼睛,向工场扫了一眼,对自己问。他的脸很丑,有点象老头儿,只有眼睛很清秀,和谒。
西塔诺夫对我很好——这多亏我那本抄诗的厚本子。他不相信上帝,但是在工场里,除了拉里昂诺维奇,有谁真爱上帝,信上帝,那是很难理解的。大家爱轻浮地、讥笑地、象讲老板娘一样谈论上帝。可是坐下来吃中饭和晚饭——大家都画十字,躺下来睡觉的时候也做祷告,每逢节日都上教堂去。
西塔诺夫完全不做这一切,因此大家说他是无神论者。
〃上帝是没有的。〃他说。
〃那么,世界万物从什么地方来的呢?〃
〃不知道……〃
我问他,怎会没有上帝呢?他解释了:
〃你知道,上帝多么高呀。〃
说着,把长胳臂伸到自己头上,然后移下来到离地一俄尺光景,说:〃人又多么低贱。对不对?你知道,经书上写着:'人是照着神的样式造的。'可是戈戈列夫象谁呢?〃
这可把我窘住了:那个肮脏的酒鬼戈戈列夫老头,到了这么大年纪还犯俄南罪;于是我想起维特卡的兵士叶尔莫欣,外祖母的妹子——他们身上难道有一点上帝的影子吗?
〃大家知道,人同猪一样,〃西塔诺夫说着,又马上安慰我:〃没有关系,马克西莫维奇,也有好人,有的。〃
同他在一块儿很爽快,他有什么不知道的,就老实说:〃不知道,这我没有想过。〃
这也是特别的:在遇到他以前,我所见到的人,都是什么全知道,什么全谈论。
他的本子里,除了一些动人的好诗,还有许多叫人看了面红的猥亵的诗,这使我觉得奇怪。我对他讲了普希金,他把自己本子里抄着的一首《迦芙里莉达》给我看……〃普希金——算得什么呀?他不过说些滑稽话,可是贝内迪克托夫,这个人,马克西莫维奇,才值得重视啦。〃
说着,合上眼,低声地读:
瞧呀,那美丽妇人的
迷人的胸脯……
也不知为了什么,他特别欣赏后面三行,得意洋洋地读着:就是老鹰的尖眼睛,也穿不过这火热的门望见她的心……〃懂吗?〃
我很不好意思承认,我不懂得他为什么那样得意。
十五
我在圣像作坊里的工作不算繁重。早上,大家还没有起来的时候,我先给师傅们烧好茶炊。他们在厨房里喝茶的时候,我同巴维尔收拾作坊,把调颜色用的蛋黄蛋青分好。做完了这些,我上铺子里去。晚间,研颜料,〃学习〃技术。开头我很有兴趣地〃学习〃,可是很快明白了,差不多每个工人,对于这个分工很细的技术都不喜爱,都感到沉闷无味。
我晚上无事可做,同他们谈船上的生活,讲书中的各种故事。不知不觉地在作坊里得到了说书人和朗诵者的特别地位。
我很快就明白了,这些人都没有我那么多的经历和见识,差不多他们每个人,都从小就关进作坊的小笼子里,一直待在里边。作坊里只有日哈列夫一个到过莫斯科,提到莫斯科,他便深有感触地、阴郁地说:〃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在那里一切都得小心谨慎。〃
其余的人不过到过舒雅、弗拉基米尔。讲到喀山的时候,大家问我:〃那里俄国人多不多?有没有教堂?〃
他们以为彼尔姆在西伯利亚,而且不相信西伯利亚在乌拉尔那边。
〃乌拉尔的刺鱼和鲟鱼,不是从那儿,从里海运来的吗?
可见乌拉尔是在海边上。〃
有时我觉得他们是在嘲笑我,他们说英国在海洋的彼岸,拿破仑是咯鲁加贵族出身。我把自己亲身的经历讲给他们听时,他们都不大相信,但是恐怖的奇闻、曲折的故事,大家都喜欢。甚至上了年岁的人,似乎也都爱虚构而不爱真实。我很明白,事情愈是荒谬,故事愈是富于想象,他们就愈加热心地听。总之,现实的东西引不起他们的兴趣。大家不愿意见到现在的贫穷和丑恶,却空想地巴望着未来。
我已经痛切地感觉到生活与书本之间的矛盾,而这更加使我惊奇。在我面前的是活的人,是书本中所没有的。在书本中,没有斯穆雷,没有司炉雅科夫,没有逃避派亚历山大·瓦西里耶夫,也没有日哈列夫和洗衣妇纳塔利娅……达维多夫的箱子里有破旧的戈利钦斯基的短篇集,布尔加林的《伊凡·魏日金》和布朗别乌斯男爵的小册子。
我把那些都念给他们听,大家高兴得很,那时候,拉里昂诺维奇说:〃念书很好,免得吵架胡闹。〃
我开始上劲地搜寻书本,寻找到了,几乎每天晚上都读。
这是些欢乐的夜晚,作坊里静寂得同午夜一样,桌子上面挂着的玻璃球——又白又冷的星星,它们的光线映照着伏在桌上的蓬乱的和光秃的脑袋。安静、沉思的脸,呈现在我的眼前,有时候对书本的作者,对书中的人物,发出赞叹的声音。
他们好象都换了样,既专心又温和。在这样的时候,我顶喜欢他们,他们对我也好。我觉得我是在我应该在的地方了。
〃我们这里有了书,就象春天,好象窗上除去冬天的窗框,刚刚打开一样,〃有一天西塔诺夫说。
找到书很不容易,可没想到往图书馆去借。但我还是想出方法,象叫化子似地到处去要,终于要到了。有一次,从消防队队长那里要到了一本莱蒙托夫的书。就在那时候,我深深感到了诗歌的力量和对于人们的强大影响。
我记得刚读《恶魔》的头几行,西塔诺夫就张望着书,又张望着我的脸,把画笔放在桌子上,长长的两手插进双膝之间,摇摆着身体微微地笑着,椅子在他身体底下吱轧作响。
〃伙计们,静一点。〃拉里昂诺维奇说着,也放下了工作,走到我在那里念诗的西塔诺夫的桌边来。这首长诗又痛苦又愉快地感动了我,我的声音常常中断,眼里流出泪水,看不清诗句,而更加感动我的,是作坊中低沉而谨慎的动作,整个作坊似乎都沉痛地沸腾起来,好象受了磁石的吸引,围在我的身边。等我读完第一章,差不多所有的人全围在桌子的四周,彼此身子紧靠着,互相拥抱,皱着眉头微笑。
〃念呀,念呀。〃日哈列夫把我的脑袋按到书上说。
我念完了,他把书拿过去,看了看书的里封,然后挟在胁下,说:〃这还得念一次。你明天再念吧,书放在我这里。〃
他走开了,把莱蒙托夫的书锁进自己桌子的抽屉里,又去做工了。作坊里很静,工人们轻轻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西塔诺夫走到窗边,把额头贴在窗玻璃上,一直茫然地站着。日哈列夫又放下画笔,严肃地说:〃这就是人生,就是上帝的仆人……唉。〃
他抬起两肩,缩着脖子,继续说:
〃我甚至能画恶魔:黑身子,多毛,火焰一般的红翅膀——用红铅画,以后是脸部和手脚,苍白色的,象月光底下的雪。〃
一直到吃夜饭,他坐在方凳上,和平时不同,不安地转旋着身体,弄着指头,嘴里说着恶魔、女性、夏娃、乐园、圣徒如何犯罪等等莫名其妙的话。
〃这都是真实的。〃他肯定地说。〃既然圣徒都和罪恶的女人做出不端的行为来,那么怪不得恶魔也喜欢和圣洁的人作孽……〃大家默默听着他的话,也许大家同我一样,不想开口。一边望着钟,一边懒洋洋地做工,打了九点钟,大家就一齐放下了工作。
西塔诺夫和日哈列夫走到院子里去了,我也跟了出去。在院子里西塔诺夫仰头望着星星念道:凝视着在天空中飘泊的一队队被上天委弃的星辰……〃这是人所想不出来的呀。〃
〃我是一句也不记得了,〃日哈列夫在料峭的寒气里哆嗦着说。〃我什么都不记得,却能看见他。逼得人去同情恶魔,这真有趣。他可怜,是吗?〃
〃对啦。〃西塔诺夫点点头。
〃人,就是这样的。〃日哈列夫使人难忘地叫了一声。
在门廊下,他关照我:
〃喂,马克西莫维奇,你不许在铺子里谈起这本书,它准是一本禁书。〃
我很高兴:我想,在举行忏悔礼的时候,神父问我的,一定就是这种书。
大家没精打采地吃了夜饭,没有平时那种吵闹声和谈话声,好象一切人都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必须用心去想的样子。晚饭后,大家睡觉的时候,日哈列夫把书拿出来对我说:〃再念一次。念得慢一点,不要着急……〃有几个人默默地从床上爬起来,穿着单衣,走到桌子边,缩着两腿,在周围坐了下来。
当我念完之后,日哈列夫把指头敲敲桌子又说:〃这是人生。唉,恶魔,恶魔……原来是这么回事,是吗,老弟?〃
西塔诺夫越过我的肩头,念了几句,笑着说:〃我要抄在本子里……〃日哈列夫站起来,把书拿到自己桌子上去,可是忽然站住,抱屈地发出颤抖的声音说:〃我们活着,象一只没有睁开眼睛的小狗,什么也不知道。
对于上帝,对于恶魔,都没有用处。怎么能称做上帝的仆人?
约伯是仆人,上帝自己同他谈过话,还有摩西也一样。摩西的名字是上帝给起的,摩西——意思就是'我们的',就是上帝的人。但我们是谁的呢?〃
把书藏好,锁上,穿起衣服,他问西塔诺夫:〃到酒馆去吗?〃
〃我要到我女人那里去,〃西塔诺夫小声回答。
他们出去后,我在门口的地板上,同巴维尔·奥金佐夫一起睡了。他很久地辗转不能入睡,发出鼻息声,忽然低声哭泣起来:〃你怎么了?〃
〃我很可怜他们,〃他说。〃我同他们一起生活已经四个年头了,他们的情形我很熟悉……〃我也觉得他们可怜。我们好久都睡不着,低声地谈论着他们,我们看出他们每个人都有善良的性格,而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