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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烫坏了手的吗?你干吗半夜里起来溜达,这合哪条规定呀?〃
他把烟喷到我的胸脯和脸上,用一只热呼呼的手搂住我的脖子,拉我到他的身边。
〃害怕吗?〃〃害怕!〃
〃到这儿来的人,开头都害怕。可是没有什么可害怕的,特别是同我在一起——我不让谁受委屈……你想吸烟吗?噢,不吸。你还年轻。再过两三年……你的爸爸妈妈呢?没有爸妈啦!唔,没有也不要紧,没有爸妈的孩子也可以活下去。可是你别胆怯!明白吗?〃
我好久没有遇见用这样随便、亲切、明白的字句向我说话的人了。听了这些话,我感到说不出的高兴。
他把我送回床上时,我请求他:
〃跟我坐一会儿吧!〃
〃行,〃他答应了。
〃你是干什么的?〃
〃我?当兵的,一个地地道道的兵,高加索兵,我打过仗,可是——不打行吗?兵就是打仗的。我打过匈牙利人,打过契尔克斯人,打过波兰人——跟很多人打过仗!老弟,打仗是无法无天的行为呀。〃
我合了一会儿眼,再睁开来的时候,刚才那兵坐过的地方,坐着穿黑衣的外祖母,兵站在她的身边说:
〃啊哟,全死了吗?〃
太阳照进病房里,把屋子里的一切都染上金色,一会儿隐去,一会儿又明晃晃地照着一切,好象孩子在闹着玩儿。外祖母向我躬着身问:
〃怎么啦,心肝儿?伤得重吗?我跟他,那个棕胡子的魔鬼讲过了……〃
〃我马上去办手续,〃那个兵说着,走开了。外祖母抹着眼泪继续说:
〃这个兵原来是我们巴拉罕纳城的人……〃
我始终觉得我在做梦,我不出声。医生来了,换了伤口上的纱布。我跟外祖母坐着马车在街上走,她说:
〃咱们家的老爷子简直疯啦,吝啬得叫人恶心!最近,他的一个新朋友,毛皮匠'马鞭子'把他夹在一本赞美诗里的一百卢布钞票偷走了。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唉!〃
太阳明亮地照着,云块象天鹅似的在天空飞翔,我们沿着伏尔加河冰上铺的垫板向前走去,冰喀嚓喀嚓地响着往上鼓起来,河水在狭窄的板下哗啦哗啦响着。市场中大教堂的红屋顶上,几个金十字架闪烁着光辉。遇见一个宽脸的妇人,手里抱着满满一大把柔软的柳枝——春天来了,复活节快到了。
我的心跟云雀似的颤动起来:
〃外婆,我真喜欢你!〃
我的话并没有使她惊奇,她平静地对我说:
〃因为是亲人呀。不是我自己夸口,连外人也都喜欢我呢,感谢圣母!〃
她微笑着,又说。
〃圣母喜欢的日子快要到了,她的儿子复活了,可是,瓦留莎,我的女儿呢……〃说完,她沉默起来……
二
外祖父在院子里碰上了我——他正跪在地上用斧子砍木棍子。他扬起斧子装着要向我脑袋砍过来的样子,然后,摘掉帽子,讽刺地说:
〃您好呀,大老爷,退休啦?唔,往后可以享清福啦,啊,是呀!嗳,你呀……〃
〃得啦,得啦。〃外祖母急忙说,挥手赶开他。随后,走进屋子里,一面烧茶炊,一面说:〃你外公现在完全变成穷光蛋了。他那点钱全都交给教子尼古拉去放利息,大概连字据也没向他要,不知道他们怎么弄的,可是钱没有了,变成穷光蛋了。这都因为我们不帮助穷人,不对可怜的人行善。上帝一定在想:我为什么把好运给卡希林家呢?他这样一想,就把什么都收回去了……〃
她向四周扫了一眼,告诉我说:〃我还是想求上帝发发慈悲,别太难为老爷子——现在我常常把自己挣来的钱,半夜里悄悄拿去布施人家,你要是愿意,今天我们就去——钱,我有……〃
外祖父眯缝着眼走进来,问道:
〃你们吃什么呢?〃
〃没吃你的,〃外祖母说。〃你要吃,就坐下来和我们一块儿吃,够你的。〃
他在桌边坐下,小声说:
〃给我倒杯茶……〃
屋子里一切照旧,只有母亲生前呆的地方凄凉地空着。此外,外祖父床边的墙上贴了一张纸,用粗大的印刷字体写着:
唯一的活救主耶稣,愿您神圣的名字,每天每时与我同在!
〃这是谁写的?〃
外祖父没有作声,过了一会儿,外祖母微笑着说:
〃这张纸值一百卢布呢!〃
〃不关你的事!〃外祖父大声说。〃我要把一切东西都送给外人!〃
〃你要送也没有东西送了,有东西的时候你可没送过,〃外祖母安静地说。
〃住嘴!〃外祖父呵斥道。
屋子里一切井井有条,都是老样子。
睡在屋角大箱盖上那只装内衣的篮子里的科利亚醒过来了,他向我望了一眼,眼睑下露出隐约可见的青筋。他比以前憔粹、衰弱、消瘦得多了。他没有认出我,一声不响地翻了一个身,又合上了眼睛。
街上有许多不好的消息在等候着我:维亚希尔死了,他是在受难周〃被风车轧死〃的;哈比到城里找事情做去了;雅兹丧失了两腿,不能游玩了。黑眼睛科斯特罗马告诉我这些消息时,气愤地说:
〃孩子们死得太快了!〃
〃死的不是只有维亚希尔一个吗?〃〃反正都一样,在街上见不到的人,都跟死了的一样。刚刚交上朋友,刚弄熟,不是出去做事,就是死了。你们院子里切斯诺科夫那边,新搬来了一家姓叶夫谢延科的;有一个孩子叫纽什卡,还不错,怪机灵的。他有两个姐妹,一个还小,另一个是瘸子,拄着一条拐棍走路,是个漂亮姑娘。〃他略微想了一下,补充说:
〃兄弟,丘尔卡跟我都爱上了这个姑娘,我们老闹别扭!〃
〃同那位姑娘吗?〃
〃跟她闹什么?是我们自己闹别扭,同那姑娘可很少闹!〃当然,我知道那些大小伙子,甚至成年人也谈恋爱,同时我知道谈恋爱的粗俗含义。我便不高兴起来,觉得科斯特罗马真可怜,瞧着他那笨拙的身子和气冲冲的黑眼睛心里就别扭。
这天傍晚我见到了瘸子姑娘。她从台阶口走到院子里来,失手把拐棍掉了,两只洁净的手,攀着栏杆档子,在石阶上茫然无措地站着,那么瘦小纤弱。我想把拐棍捡起来给她,可是手上捆着绷带动作不便,费了好大一会儿工夫都没办到;她站在比我高的地方,小声地笑着问:
〃你的手怎么啦?〃
〃烫坏的。〃
〃啊,我是瘸子。你是这院子里的吗?在医院里住了很久吗?我可在那里住过好久呢!〃
她叹一口气补充说:
〃真是好久呀!〃
她穿一件白底天蓝色马蹄花纹的衣服,虽然旧些,可是很整洁。头发梳得很光,编成又粗又短的发辫,垂到胸前。大而严肃的眼睛里,静静地燃着蔚蓝的光,照亮了尖鼻子的瘦小的脸。她愉快地微笑着。可是我不喜欢她。她的整个病弱的身材好象在说:
〃请不要碰着我!〃
朋友们干吗要爱她呢?
〃我已经病了好久啦,〃她夸耀似的得意地说。〃是被一个女邻居施了魔法。她跟我妈吵嘴,记了仇,就对我施了魔法……医院里可怕吗?〃
〃嗯……〃
我跟她在一起觉得别扭,就回到了屋子里。
半夜里,外祖母爱抚地叫醒了我。
〃我们去好吗?替别人尽些力,手可以好得快一点儿……〃
她拉着我的手,象牵瞎子似的在黑暗中走着。夜,黑暗而潮湿,风不息地呼啸着,象河中的急流。冰冷的砂石触着脚。外祖母小心地走近贫民小屋的黑暗的窗口,画三次十字,在每个窗口放上一个五戈比的铜币和三个面包圈,抬头望一下没有星星的天空,再画一次十字,并且低低地说:
〃至高无上的圣母,救救万民吧,在您的面前,我们都是罪人呀,亲爱的圣母!〃
我们离开人家越远,四边越显得死寂。夜晚的天空暗得深沉无底,好象永远吞没了月亮和星星。不知从哪儿跳出一条狗来,对着我们吠叫,它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光,我害怕地靠紧了外祖母。〃不怕,〃她说。〃不过是一条狗。这时候,鬼已经躲起来了,鸡不是已经叫过了嘛!〃
她把狗叫过来,抚摩着它,嘱咐道:
〃小狗儿,你可不能吓着我的孙儿啊!〃
狗挨着我的腿蹭了蹭,我们三个一齐往前走。外祖母十二次走到人家的窗口,放下〃秘密的布施〃。天亮起来了,幽暗中透露出灰白的房子。纳波尔教堂沙糖般白净的钟楼矗立着。公墓的砖墙残缺不全,象破席子一样。
〃老婆子累啦,〃外祖母说。〃该回家啦,明天女人们醒来,一瞧,圣母娘娘给她们的孩子备下了一点儿吃食。当人们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很少的一点儿东西也是有用的!啊哟,阿廖沙,大家都过着穷日子,可是谁也不关心他们呀!
有钱人不想上帝,
也不管最后审判,
不把穷人当朋友和兄弟。
他一心地搜刮黄金——
这黄金呀,正是地狱的柴薪!
这话不错呀!人跟人要互相友好,上帝对谁都是一视同仁的!我很高兴,你又跟我在一起了……〃
我也暗暗地喜欢,模糊地感到自己跟永远不能忘却的东西结合在一起了。在我的身边,那条狐狸脸的棕毛狗,带着善良的负疚的眼色哆嗦着。
〃它要跟咱们一块儿过活吗?〃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它要是愿意就由它,我拿面包圈喂它,我这儿还剩下两个呢。咱们在长凳子上坐一坐,我好象有点儿累了……〃
我们坐在人家门口的长凳上,狗趴在我们脚边啃着干面包圈,外祖母又说了:
〃这儿住着一个犹太女人,她家里有九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小。我问她:'莫谢芙娜,你怎样过活呢?'她就说:'我靠老天爷保佑,还能有别的什么盼头呢?'〃
我靠着外祖母暖和的身体,睡着了。
生活重又飞快地紧凑地过去了,感想象一条宽阔的河流,每天给我的心灵带来新的东西。它有时使我神往,有时使我发愁,有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