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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沙没回过身子向我说:
〃等园子里干一干,我带你去瞧一件东西——准叫你大吃一惊!〃
我没作声,准备睡觉。
又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跳起来,两手抓着墙,非常恳切地说:
〃我害怕……主啊,我害怕!愿主怜悯!这是怎么回事呀?〃
当时,我吓得说不出话来。我仿佛瞧见厨娘正倚在对着院子的窗口,低着头,额角贴在玻璃上,背朝着我站在那儿,活象她生前瞧鸡打架的模样。
萨沙放声大哭,手抓挠着墙,两腿乱蹬。我象踩着火堆似的,连头也不回一下,吃力地穿过厨房,在他的身边躺下。我们哭着,哭着,哭累了才睡着。
几天以后,是一个什么节日。上午做了半天买卖,回到家里吃过午饭,饭后,老板家里人睡午觉的时候,萨沙神秘地对我说:〃咱们走吧!〃
我猜到,我马上会瞧见那件使我大吃一惊的东西了。
我们到了园子里。在两座房子中间一片很窄的空地上,有十五六棵老椴树,结实的树干上长满厚厚的青苔,黑色的赤裸的枝条呆呆地伸展着。这些枝条上连一个老鸦窝也没有,树干简直象墓碑一样。除了这些椴树,园子里既没有灌木,也没有草丛。人行小道被人踩得很坚硬,而且黑得象生铁。露出隔年腐叶下的地面,也跟漂在积水中的浮萍一样,长满了霉污。
萨沙拐了个弯儿,向邻街的木栅栏走过去,在一棵椴树下站住了。他眨眨眼瞅一下邻家的模糊的窗户,便蹲下去,两手拔开一堆落叶——露出一棵大树根,旁边有两块砖,深深陷在土里。他把砖掀开,下边是屋顶上使的烂洋铁皮,再往下边是一块方板。于是,最后出现在我眼前的,是沿树根子穿下去的一个大窟窿。
萨沙划了一根火柴,点着蜡头,探进窟窿里去,然后对我说:
〃你瞧吧!可别害怕……〃
他自己显然有点害怕了,手里的蜡直哆嗦,脸色发青,嘴唇撇得很难看,眼睛湿汪汪的;另一只空着的手,慢慢背到身子后面去。我也害怕了。我小心翼翼地向树根下面的洞底望去。树根成了这个洞的屋顶——萨沙在洞底里点上三支蜡,满洞发出蓝色的光。洞身相当大,有一只提桶那么深,可是比提桶还要大些。旁边嵌满小片的彩色玻璃和茶具的碎瓷片,中间微微隆起的地方,盖上一片红布,底下搁着一口用锡纸糊成的小棺材,半面盖着一块小布片,跟棺材罩一样,布片边沿底下翘起小雀儿的灰色爪子和长着尖喙的嘴。棺材后边搁一张灵台,台上搁着一个铜的护身十字架。三支长长的蜡点在灵台的周围,蜡台上贴着包糖果的黄的和白的锡纸。
蜡头的火苗偏向洞口,洞里朦胧地闪烁着各色火花和斑点。蜡的气味、霉腐气、泥土气,热烘烘地薰着我的脸。细碎的虹片弄得我眼花缭乱。我瞧着这一切,引起难受的惊奇,并且把我的恐怖心理打消了。
〃好吗?〃萨沙问。
〃这是干什么的?〃
〃小礼拜堂,〃他解释道。〃象不象?〃
〃不知道。〃
〃那小雀儿象是死人,也许它会变成不朽的金身,因为它是无辜丧生的……〃
〃原来就是死的吗?〃
〃不,它飞进货房里,我用帽子扑死的。〃
〃干吗要扑死它?〃
〃不干吗……〃
他瞅瞅我,又问:
〃好玩吗?〃
〃不怎么样!〃
于是他马上对着洞口弯下身子,很快地盖上木板和铁皮,将砖嵌进土里。然后,站起身,拍去膝头上的泥,严厉地问:
〃你为什么不喜欢?〃
〃我可怜那小雀儿。〃
他那象瞎子一样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瞧了我一眼,他在
我的胸口推了一把,大声骂道:
〃混蛋!你心里妒嫉,才说不喜欢。你以为在缆索街你家园子里,比这个做得更好吗?〃我想起家里的凉亭,便坚决地回答:
〃当然比这个好!〃萨沙脱去上衣,往地上一扔,卷起袖子,向手心啐了一口唾沫,提议道:
〃那么,我们打一架!〃
我不想打架,沉重的烦闷压得我透不过气,瞧着表哥这副气恼的脸,我很不舒服。
他扑过来,一头撞在我的胸口上,把我撞倒,骑在我的身上吆喝道:
〃要活还是要死?〃
可是我气力比他大,又非常生气,不一会儿,他就脸朝地趴着,两手抱着脑袋,发出嘶哑的声音不动了。我慌了,想把他抱起来,可是他手脚乱抓乱蹬,我更害怕了,走到一边,不知怎样才好。他却抬起脑袋来说:
〃怎么,打赢了吗?我就这么躺着,让老板家里的人瞧见,我要告你一状,他们会把你撵走的!〃
他骂着,吓唬着。他的话把我激怒了,我索性跑到窟窿那边,揭开砖头,把那装小雀儿的棺材扔到木栅栏外面去了,又把洞里的东西一古脑儿搬出来,用脚将洞踩平。
〃瞧见了吗?〃
萨沙对我的捣乱很奇怪:他坐在地上,嘴微微张开,蹙紧了眉头,一声不响地望着我。等我干完了,他慢吞吞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把上衣往肩头一撩,很沉着而又很恶毒地说:
〃你等着瞧吧,用不了多久!要知道,这都是我给你故意做好的,这是魔法!哼!……〃
我好象被他的话伤害了,我蹲下身子,全身发冷,他却头也不回地一直走了。他的镇定更把我压倒了。
我决定明天就溜走,离开这个城市,离开老板的家,摆脱萨沙跟他的魔法,摆脱这种无聊的愚蠢的生活。
第二天早晨,新来的厨娘把我叫醒。
〃啊唷,你的脸,怎么啦?……〃她叫唤起来。
〃魔法来啦!〃我心里懊丧地想着。
可是厨娘捧着肚子大笑,把我也引笑了,拿她的镜子一照,我的脸上涂了一层厚厚的煤烟。
〃是萨沙干的吧?〃
〃难道是我?〃厨娘可笑地叫道。
我动手擦皮鞋,手一伸进鞋子里,就被大头针扎了手指。
〃这又是他的魔法啊!〃
每只鞋子里都安放着针和大头针,安放得很巧,都刺进了我的手掌。于是我拿勺子舀了一勺凉水,走到那个还没有醒来,或者正在装睡的魔法师身边,十分解恨地泼了他一脑袋。
可是我心里仍旧不痛快,那口装着麻雀的棺材,蜷曲的爪子,可怜地向上伸出的蜡一样的尖喙,以及周围那些似乎要发射虹彩而又发射不出的五色火花不时地在我的眼前闪烁。棺材渐渐大起来,麻雀爪子大起来,向上翘起,颤动着。
我决定当天晚上逃跑,可是午饭前在煤油炉上烧汤的时候,因为想出了神,汤沸起来,正要把炉子弄灭,汤锅翻在手上,这样一来,我被送进了医院。
直到现在,我还记着在医院里的痛苦的噩梦:一些穿尸衣的灰色和白色的影子,在摇晃不定的黄沉沉的空隙处盲目地蠕动着,低语着。一个高大汉子,眉毛长得跟口髯一样,又粗又长,拄着拐棍,摇动着一蓬大黑胡子,咆哮一样地吆喝道:
〃我要向大主教告发!〃
所有的病床都使我想到棺材,鼻子朝天睡着的病人象那只死麻雀。黄色的墙摇晃着,天花板跟风帆一般鼓起来,地板起着波浪。排列成行的病床,一会儿靠在一起,一会儿又离开,一切都是没有着落,可怕极了。向窗外望去,树枝跟马鞭子一样伸着,不知谁在摇动它们。
门口,一个棕红色头发的瘦小的死人,用短短的两手扯着自己的尸衣跳舞,并且发出尖叫:
〃我不要疯子呀!〃
拄着拐棍的大黑胡子冲着他吆喝道:
〃我要向…大…主…教…告发!……〃
我早从外祖父、外祖母和别的人那里听说过:医院常常把人折磨死——我想我这条命算完了。一个女人走到我身边,她戴着眼镜,身上穿的也是尸衣,在我床头边一块黑板上写了一些什么,粉笔断了,粉笔末落在我的脑袋上。
〃你叫什么?〃她问。
〃不叫什么。〃
〃可是你总有个名字吧?〃
〃没有。〃
〃别胡闹,会挨打的!〃
她不说,我也相信我一定会挨打,我索性不回答她。她跟猫似的用鼻子唔了一声,又跟猫似的不声不响地走了。
点着两盏灯,黄色的火苗象谁的一对失神的眼睛,挂在天花板底下,挂着挂着,又眨呀眨的,象是要靠在一起,照得人的眼睛发花,心里烦躁。
屋角上不知谁在说话:
〃来打牌吧?〃
〃我没有手怎么打呀?〃
〃啊,你的一只手给锯掉了。〃
我立刻想到:这个人因为打牌,就被锯掉了手,他们在把我弄死之前,会怎样折磨我呢?
我的两只手痛得跟火烧一样,好象有谁在抽我手上的骨头。我又害怕,又痛,我轻轻地哭起来。我把眼睛闭住,不让人家看见眼泪,但泪水从眼角里渗出来,流过太阳穴,滴在耳朵里。
夜来了,所有的人都躺到床上,蒙在灰毯子里,一分钟一分钟地静寂下来。只听到角落里有人在嘟哝着说:
〃不会有什么结果,男的是废物,女的也是废物……〃
我想给外祖母写信,请她赶快来,趁我还没有死,把我从医院偷出去。可是我没有纸,两只手又不能动,不能写信。我试一试,能不能从这里溜出去呢?
夜越加寂静了,仿佛永远不会再天亮。我把两条腿悄悄放到地板上,已经走到门口了,门半开着。在走廊里,灯光下一张有靠背的长木倚上,现出一个灰白色的刺猬似的脑袋,喷着烟,它的黑森森的凹陷的眼睛望着我,我来不及躲闪了。
〃谁在溜达,到这边来!〃
嗓音很轻,毫不骇人。我便走过去,瞧见了一张满腮胡子的圆脸——满头的毛发长一些,乱蓬蓬地直竖着,发出银色的光亮。他的腰带上挂着一串钥匙。要是他的胡子跟头发再长一点,那就跟使徒彼得完全一模一样了。
〃这是烫坏了手的吗?你干吗半夜里起来溜达,这合哪条规定呀?〃
他把烟喷到我的胸脯和脸上,用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