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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浴 (作者:严歌苓)-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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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出三长两短来了。没人会怀疑我。王有泉若死了,压根就没人知道我误了火车,回来过。人人都可能被怀疑,惟有我可以被除外。但他最好别死,死了人事总要闹大。
  他探亲回来,立刻有不少人挑眉、歪嘴、挤一只眼,吭吭鼻孔,对他说:“司务长王有泉光荣牺牲啦。每个人都在被盘问。你小子走运,他正好是你离队探亲那天晚上被谁揍死的。”
  “没有丢钱?”少尉问。一问就意识到多少有点失态。
  “没。保卫干事打开抽屉,说是没少一个蹦子儿。看这小子还舔不舔营长沟子!”
  少尉当天晚上被传唤到营部。营长背剪两手,面朝窗外站着。两个保卫干事各占据营长和教导员的办公桌。少尉想,那柄作凶器的手榴弹和那把螺丝刀被我带上火车,包在一卷报纸里从窗口扔掉了,你们休想得到指纹之类的证据。
  “你最后一次见王有泉是什么时候?”
  “探家前一天。我在他那儿领的探家旅费。还有他给订的火车票。”
  “有别人在吗?”
  “没。”
  “那是几点?”
  “下午两点半。”
  “他当时在干什么?”
  “他在打电话。叫我等一会。”
  “你等了多久?”
  “我……哪知道。”
  “等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我看电视。”
  “下午两点半,上班时间,王有泉开着电视?”
  “他一天到晚开着电视。”
  “什么节目?”
  “不知道。他关了电视的声儿,只剩画儿。是个小男孩儿哭,一个女人也哭。”
  “好了,没你事了。”一个年老些的保卫干事说。
  少尉“喀”一声立正的同时,心“怦”一下落回它该蹲的地方。
  营长始终没动。始终给他个脊梁。等少尉走出屋,绕到操场,回头去看营部的大窗,见营长的脸木雕一样板,眼略向上翻,像死马。 他显然为司务长的不幸沉痛着,只是不知他在悼念司务长本人还是司务长曾给予他的实惠。就在当夜,少尉被人从沉极了的睡梦中唤醒。营部雪亮的灯下,他再次见两个保卫干事坐着,营长反剪手站着,但这回是面朝他;眼仍像死马,但这回是瞪着他。被什么死东西这样瞪着,少尉感到毛骨悚然起来。
  “再给你一次机会,照实说,你最后一次见王有泉究竟是什么时候?”
  “……探亲的前一天。”
  “要不要我把同样问题重复一遍?”
  少尉一下把目光转向营长,立刻发现他是头一个求助不得的。
  “请回答问题!”
  “啊?!……”少尉感到自己的意识“哗”地四下失散了。
  审判席前的少尉向上提了提越站越矮的自己。快要完了,他对自己说。快要完了,他从那女子慢慢升起的、再次升到他脸上的目光得知。她看着他,更是在看跟在他身后的未来。所以她根本没看见他。就像馍馍从她家探身,倚门站着,手腕上一根亮东西细碎地刺痛他的眼。她看着他,却又没看着他是在看他拖在身后的债务、贫穷、一个永远需要去饲喂的家。他把自己榨个干,仍是不济事的。晚了。他揣着一百元一身罪赶回,还是晚了。她手腕上的金链说明她已被人抢先拴走了。他们就那么面对面站着,她撑不出一个笑;他连问一句究竟的力气也攒不起。
  “……对上述犯罪事实,被告供认不讳,经本军事法庭审理核实,宣布判决如下——判处盗窃杀人犯刘粮库死刑,立即执行!”
  少尉急张一下嘴,却没喊出声。“死刑!立即执行!”……死刑!立即执行!这是什么意思?少尉怎么会突然不懂了这些字,这种语言。这语言自己绕着四壁,一圈圈循环,多次擦过墙上红得腥气的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语言呼应着自己,重叠着自己,像梦中一个不间断的,回声四起的呼唤,直唤到他醒。
  少尉醒了,发觉自己满脸是泪,发觉自己在猛烈地哽咽。
  全场都不知所措地僵在那里,听他的哽咽。
  那女子站起身,受了惊吓似的看着。
  “你……你们,”少尉听着自己嗡嗡的声音:“你们不是说,只要我全都坦白,说实话,你们就不判我死刑吗?”
  “杀人偿命,无论你坦白也好不坦白也好!”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
  “行了!”少尉被喝断:“刘犯粮库,现在本法庭宣布,你有七天的上诉期,如果你不服判决,可以向高一级军事法庭上诉!”
  少尉以他未被伤害的左臂抹了把泪,问:“什么叫上诉?”
  “上诉就是:你可以找法律代言人代你向更有权威的法律机构表达你不服原判的理由。一个星期后,如果上诉被驳回,你仍然由本法庭执行原判。听明白了吗?”
  少尉点点头。“谁是法律代言人?”
  “我们可以为你指定一位律师。”
  “你们?……”
  “对。”
  “你们……”少尉缓慢环顾着厅内所有面孔,举目无助的他感到又一批泪冲上来,但他使全力噙住了它们。
  “这就是说,你放弃上诉?”
  少尉用力点一下头。
  “那么现在你可以在死刑执行之前向本法庭提一个要求。刘犯粮库,你有什么要求吗?”
  少尉垂下眼睑:“我想最后见一回我的父母。”
  “来不及了。”
  听到这里,少尉感到呼吸痉挛了。他没料到这痛苦和恐怖竟如此地大。他也没料到自己会对充满饥饿、穷困的这段生命如此贪恋。他更没料到他对自己生命的难舍程度竟超过了对于馍馍。一段嘈杂的默想之后,少尉又提出其他一些请求,但都被一一拒绝了。少尉惟一被应允的是几张纸和一支笔,他要把死亡的除夕用来写信,给父母。
  少尉在天黑时分被押进死刑犯的单间。脚被锁定在铺位的末端。他一直无思绪地坐着,隔一会,他抬腕看看铺。晚上十点,他习惯地去上表弦,刚捻两下,他停住了。没必要了。它反正要停。我的生命停止后它还将走动十余小时才会停。它还会被发动,被校准一切误差,再次循环。它的一个轮回是多么轻易,不像人。
  这时门外的锁响了,然后是铁栅栏的响。再然后是全副武装的警卫与那个女子走进来。她眼睛睁得那么大。少尉知道自己的眼也睁得空洞洞的大。他一点都不知道她是谁,来干什么。从现在起谁都不再对他有意义或有害。女子往前走几步,同时多次调整脸上的表情。她对警卫说:“请你让我和他单独谈谈。就一小会儿。”
  警卫用力瞅她一眼,似乎想看看她神经有无差错。少尉感觉自己在警卫眼里是头兽,即或被缚着,对这样一个单薄女子仍有威胁性。警卫的神情中还有担心:仿佛死亡已开始在少尉身上履行程序;对一个已进入死、已部分地死去的东西,女性往往是半恐惧半恶心的。警卫就这样担着心把女子独个留在这死囚牢里。
  少尉瞪着正前方的墙壁,感觉一个干净的东西带着一股干净的气味在他眼的余光中渐渐大起来。
  “我,想和你谈谈。”她说。“我是个搞写作的。写小说的。”
  随便你是什么吧。
  “你为什么放弃上诉呢?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说不定会扳回局面!”她急促地说。
  他开始一下一下地摇头,视野被摇得浑沌了,她的声音、话语也被摇得浑沌了。她问他此刻在想什么?委屈吗?追悔吗?留恋吗?他用这连续的、呆木的、疲倦的摇头回答了一切。假如可能的话,他多想摇掉最后的这点知觉。他一直摇头摇到这间死囚牢间死死地静下来,摇到这个以为别人的伤心、痛苦为职的年轻女人死心了,不再多拿一句话来烦他。
  他一直看着墙壁,等待她的离去。在这烦躁的宁静中,他想,人的一生原来是这样长得叫人不耐烦。
  最后她说她走了。好好给你父母写封信吧。再见。
  再见?他险些没笑出来。听见门响,他转过脸。“你……”少尉对自己的突然启口意外极了。
  女作家从门边一个快速转身,一身一脸的紧张和激动。“你想要我为你做点什么吗?别再错过这个机会!也许我还能在最后这几个小时里为你做点什么!”
  他看着她。准确说是看着她讲话时朝他一动一动的手。少尉怔一会,知道她短促地喘息着在等他。他仍是摇摇头。不啦,不麻烦啦。 “你是担心你的母亲,她体弱,有病,禁不起这个消息,是吗?”
  她真的能读他的心思。最后的一次探亲,母亲慢慢拄着棍送他。他不断说,娘回去吧。母亲也不断说,再送送,再送送。那天是个大早,青色的天上还有薄薄一片月亮。他本想不惊动任何人地离开,等他偷着摸到院子里,母亲已穿了件整齐衣裳等在门口。快上公路时,他说:娘,等我攒下点钱,接你和爹到北京看看。母亲像没听见。闷走了近半个钟头,当他再次求母亲别再送下去,母亲住了步。然后,等稍喘匀了气,她眼缓慢地东张西望着对他说:“别再回来了。这回回军队,就奔你自己的日子去吧。反正馍馍也不是你的了。别让我和这个穷家愁死你,拖死你。看看这穷地方,你还奔它个啥往回跑呢!活出一个算一个吧。听娘的,再别回来了。这趟走了,永生永世别再回来……”说完,母亲没有再送他,也没看他走远,而是自己掉头往回走了,很慢却很坚决。母亲若知道他真的永远不再回去,知道他不回去的原因,会活不了多久的。
  “他们……不该拒绝你的请求。”女作家说。她是指他在法庭上最难启齿的那个请求——请求执法人将他被枪决的实情瞒住他的父母;请求执法人仅通知老人他们的儿子死了,凶死也好,暴死也好,就是别告诉他们:他以身试法了。
  “法律,有时也像罪恶一样残酷。”女作家说。他回过脸,看见那条背对铅色铁门的干净的身影,心里突然生出一股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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