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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里来的皮书记对着话筒咳嗽了一声,场里场外立即鸦雀无声,纳鞋的停了针,抽烟的噤了气,连忍不住咳嗽的也把声音咽进了喉咙。皮书记简短地讲了几句之后,在一阵铺天盖地的掌声里,县委书记陈明松稍稍作了点补充,几个候选人开始竟选发言并陈述自已的治村方略。
比起那些油嘴滑舌的村混混,高金宝就显得比较腼腆,他双脚一碰“咔”地敬了一个军礼,漱了漱喉咙,清清爽爽地说,乡亲们,我叫高金宝,是喝洞庭湖的水长大的,对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我感情深挚,我愿意带领大家奔向小康,建设好我们美丽的家园,请大家投我一票。我的治村方略是:一、修路。二、栽树。三、铁律治村。四、产业结构调整。虽然高金宝也按着条条框框,讲得天花乱坠,但村民们早就失去了兴趣,这些陈词滥调,前任支书已经讲过千百遍了,只闻雷声不见下雨。台下有人站了起来,是豆腐王的婆娘孙桂枝,她抄住水桶腰,尖着嗓门大喊:高金宝,你当了支书,村里欠的豆腐钱我找谁要,该不是叫老娘又去扛你家里的电视机吧!众人哄堂大笑,皮书记对着话筒连叫了几声肃静,会场里才渐渐地安静下来。
第二个走上台来的是前任村长肖传发,现在的刘富全,他敛了敛衣服,客客气气地朝台下鞠了一个躬,满脸愧疚地说,我肖传发,不我刘富全交友不慎,误上了肖传财的贼船 ,给大家造成了不少伤害,请乡亲们多多谅解。我刘富全不是个小器的人,大家有空到我家里喝杯酒,我婆娘卤的猪腿那可是天下一绝。我的治村方略是,一、扎扎实实地修好公路,做到政通路通民心通。二、建好二千亩速生杨基地,保护好生态环境,退耕还林。三、搞好群众关系,搞好上级领导的关系。四、账务公开,实行群众监督民主管理。刘富全深深地朝台下鞠了一躬,又车转身子,冲主席台上就坐的领导拱了拱手,他字正腔圆地说,请老少爷们投我一票,完了到我府上呷猪脚喝烧酒。乡里的皮书记领头鼓起了掌,暴风雨般的掌声席卷了整个会场。
轮到肖大宝出场了,陈明松的两撇浓眉又绞成了两只疙瘩,他肃了肃衣,极力使自已镇静下来,且看这小子耍什么花招。肖大宝抱起拳团团转转地作了个箩圈揖,最后一躬到底,泪流满面地说,乡亲们,我是前任支书肖传财的儿子肖大宝,我父亲的贪婪给各位乡邻造成了或大或小的伤害,我深表歉意,我来竟选这个支书,不是为了名和利,而是为了心中憋着的一口恶气,为此我准备了一百五十万元的现金,竟选成功后,请大家凭村里的欠条找我兑钱,最后我引用艾青先生的一句诗:为什么我眼里常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深。肖大宝别过脸去抹了把泪,满脸狼藉地挥了挥手,一辆豪华的大卧车从小卖铺后面的老桑树下拐了出来,缓缓地驶进了会场。车门开了,跳下来一群大腹便便的浙江老板和几个肩扛摄影器材的金发碧眼的女郎,胸前挂着联全国环境保护暑鸟类协会的徽标,铁红色的徽标在秋日的阳光下熠熠闪烁。
肖大宝,你仗着有几个臭钱,明目张胆地操纵选举,你信不信?我可以把选举结果一笔勾销。陈明松又习惯性地推了推眼镜,一张书生气的脸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
有钱是罪吗?一个连自已都挣不到钱的村官,他能带领大伙儿脱贫致富吗?肖大宝耸出一支烟来叼上,跷起的二郎腿摇了摇。
我决不会让你复辟倒退,家族式的统治太可怕了,我父亲的悲剧不能再重演。陈明松漫不经心地翻了翻桌上的文件,口气仍十分执拗。
肖大宝恨恨地掼下烟蒂,然后又用鞋底踩熄,愤愤不平地大喊,陈明松,我以为你读了博士,又当上了七品知县,会襟怀坦白,志存高远,谁知道也是鼠肚鸡肠,怪只怪我肖大宝看走了眼,错把乌鸦当成了凤凰。
我陈明松不贪不占,只求个问心无愧。
不错,你不贪不占,可是你自私你卑鄙。
我自私?我卑鄙?陈明松睁大了眼睛。
你心里难受,就想让全世界也跟着你哭泣,你对我和我父亲有了疙瘩,就连累全村的百姓也一起遭殃。不求有功,只求无过,是你为官作宰的中庸之道,你向上爬的阶梯。老兄哪!你一人的固步自封,就足以使整个蓝水县黑暗半个世纪,你说你不是昏官谁是昏官?你不卑鄙谁卑鄙?
陈明松被肖大宝的话噎住了,支吾了半晌,可他还是犟着性子说,肖大宝,你骂我昏昧也罢,卑鄙也罢,我是决不会让你得逞的,肖台村的权力不能掌握在你和你父亲这样的小人手里。
肖大宝弹簧似地站了起来,抡起胳膊划拉一下,桌子上的文件全都扫下了桌,他仰起脸叹了口气,泪流满面地说,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沾巾。他坚定地拉开门,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瘦瘦的影子晃得室内的光线战战兢兢。陈明松顾不上去捡摊在地上的文件,也扯住忽忽悠悠乱晃的门,信步走进了禾场。夕阳从丝瓜架的密叶里漏了下来,归笼的鸡鸭嘎嘎地拍打着翅膀,袅袅的炊烟从绿树掩映的屋脊上升起来,母牛和犊子彼此深情的呼唤在黄昏里久久地回响。
陈明松拍了拍包包垒垒的树干,望了望繁茂的树叶,一串串的苦楝子就像一串串的佛珠。七岁那年他肚子里长了蛔虫,牙齿挫得吱吱响,人也一天比一天消瘦,爹急了,扛出一把锄头在苦楝树下一阵刨挖,拣出了大半篮苦楝树根,剥下皮一一洗净熬了一锅汤,他犟着性子死活也不肯喝,爹剪住了他的双手,夹住了他的两腿,娘捏住他的鼻子,汤一勺一勺地灌了下去。他上吐下泻,屙出了一只虫环虫虫绕虫的虫饼,瞬即就被喔喔乱叫的鸡们啄食一空,而他也险些被苦楝树根毒死,许多年过去了,身份也不同了,可苦楝树根的味道仍然叫他刻骨铭心。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县委书记也有县委书记的苦衷。蓝水县七十二万人口,财政收入却不足六千万,弄得他常常顾此失彼乱了头寸。蓝水县虽说也引进了不少外资,可他的前任杀鸡取卵急功近利,没等外商开业盈利就横征暴敛,闹得老板们奔走相告,个个胆颤人人惊魂,釜底抽薪溜之大吉,连本县的企业也迁走了不少,财政收入一年不如一年。肖台村修路又谈何容易?虽说他有权可以调动这笔资金,但别人会怎么看待?你书记可以大开方便之门,别人就不能仿效吗?谁没有故乡?谁没有亲戚朋友?
陈明松拧开灯,屋子里亮亮爽爽的。他倒剪住双手在屋子里兜了几个来回,突然滞下步来,弯下腰,拉开抽屉,在文件篮里好一阵翻捡。他惊呼一声,终于在垃圾篓里捡出了肖大宝送来的那份《肖台村治村方略》,他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掸了掸上面的灰尘,一鼓作气地读了下去。
初升的太阳就像一只金色的火球,缓缓地浮出了湖面,微风簌簌地拂动着树叶。陈明松哐哐铛铛地推开了防盗门,肖传财家的院子里一片死寂,护雏的母鸡竖起了脖子上的羽毛,愤怒地瞪圆了两只血眼,桌子下啃着骨头的狗也紧张地竖起了耳朵。陈明松故作轻松地咳嗽了一声,撩开大步走了过去。
桌子上摆着几碟剩菜和半瓶喝剩了的白酒,前支书额上敷着热毛巾眼睛半睁半闭地躺在睡椅里,女人摞着桌上的几只空碗,看不出脸上的任何表情。肖大宝脸色漠然地蹲在地上,扯开旅行箱的拉链收捡着自己的衣服,看样子他正要出远门,陈明松的出现满院子的人都惊呆了,肖大宝歪着头,嘴唇愤怒地一阵哆嗦,满脸讥诮地问,书记大人,你来府上有何贵干?
陈明松大大方方地伸出了手,肖大宝虽然迟疑了一下,手也伸了出来。陈明松有些激动。大宝,我是来请你出山的。
请我?肖大宝抽出手来,戳了戳自已的鼻子。
是的,请你,请你出任肖台村的支书。你小子的方略我拜读了,策划得很有见地很有创意,只是有些细节还需要彼此商榷。
两人手挽着手,不知不觉地爬上了湖堤,蛇绕蛇弯的湖堤就像一条绿色的巨蟒,一望无际的洞庭湖多么辽阔啊!俩人不停地指指点点,眼眶里蓄满了潮潮的雨意。他们仿佛看到了:碧浪千顷的珍珠养殖场,接天莲叶的团湖风光,雄伟壮丽的冷库群,奇峰突起的观鸟台和听潮阁,蛛网一样密集的水泥公路把各个景点织成了网络,太阳升起的地方是云的故乡和鸟的天堂。
余光中诗九首
楚人赠砚记
——寄长沙李元洛
阔如手掌的一块砚台
温润亦如吾友的掌心
端溪的清流所濯,人称端砚
斧柯山间的辉绿岩所孕
肌理细腻,纵贯着石体
黄褐绸缪,暗走着龙纹
六只石眼,一半在正面
一半在砚底,象牙色的胎记
有神秘的黄斑,像在窥人
这名砚,是楚人所赠
用一只红漆木盒所装
盒盖刻成石榴的形状
掀开石榴,捧出了礼品
惊喜的心情有一点心虚
那儒雅的楚人笔矫蛟龙
而我下笔只能涂蚯蚓
我有诗千首,十九不能背
他随口记诵,吐金石之宏音
笔会秃,纸会破,墨不经磨
文房四宝之至久,至坚
是此砚,见证书圣的灵感
曾经如此的顽石,不,灵石
来接生,如此的灵石,水浸
墨碾,敏感的毫端舔舐
见证了多少墨宝,或行或草
在研磨的异香里运思
在落笔之前等待神来
六眼与我睽睽地对视
像是那楚人对我的期许
且将清水注入了砚池
用一块徽墨细细磨开
只为怀念古远的芬芳
太久了,不曾薰我的书房
只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