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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怒像一瓶酒,饥饿就像一桶水,酒很快被稀释。大家是奔着一餐牛肉来的,牛肉没有搞到,牛骚都没闻到一下,受了刺激的胃条件反射起来让人难受得不得了。骗了骗了风吹过,打了打了下下挨。这饿昏了头比挨打要难受千百倍,现在问题不在于被八生扯谎了,问题是饿得慌饿得想吃人!
大家在上寨库的半坡上躺的躺、蹲的蹲,可以安慰饥饿的稀泥巴刚糊上墙又毕毕剥剥地脱落了,众人就像被吹得胀鼓鼓的猪尿泡,与大头针对碰了,噗地把气全泄了萎缩起来。贴在背脊骨上的胃好像要冲破阻隔去啃地皮。夕阳砰砰地往下落,晚霞渗人地红。人是这世界上最谵妄的动物,也是最容易被打跨的动物。一餐眼巴巴的牛肉成了泡影,他们出离了愤怒,只剩下苟延残喘。我昨天做了一个梦,光贵流着口水打起话平伙,好多好大的糍粑把我堂屋都堆满了,老子拼命地呔啊呔,日他娘的,醒了一看,老子把枕头都咬穿了……
还有一口气的都笑了说,光贵,你真是个饿豺狗,做梦是反的啊。
光贵说,媳妇奶奶痛,我公公有卵法。饿了,吃人都不犯法。
反正翻山虎也快老得犁不动田了,有人提议,大家饿得都快要死了,不如把翻山虎……搞餐肉吃……
要得,要得。传海立即奏二合神,
要得,要得。大家仿佛就看见一盆一钵的牛肉盛在眼前似的直流口水,手舞足蹈。
翻山虎可是生产队的财产啊,还是传海没饿闪神,说,莫讲支书那里通不过,就是队长那里谁能交差?
这一问把众人问倒了,半天没有一个人吱声。
唉,狗咬猪尿泡——空欢喜。
找八生去,八生肯定有办法,蛮子提议。
是啊,找八生去,他扯谎是站着一个计、坐着一个计,能把猴子哄下树,把矶子岩讲开花。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平时嗤之以鼻的八生立即成了百说百能的活菩萨。
大家找到八生的时候他正在烧枞树蛹吃,不知他从哪弄来一大把枞蛹,个个肥胖得像营养过剩的婴儿,烧熟了的枞蛹发出极度诱惑的香味,八生从火坑里扒一只丢进嘴里,喀嘭一声,说,好香,好香。然后给老婆“比耳市”递一只,两人吃得满头大汗。
八生看见大家进来就笑嘻嘻地说,我晓得你们要找我来的,我晓得你们要找我来的。
蛮子说,你个养儿没屁眼的,这个年月了还日弄大家。
八生说,你们又不是没长脑壳的人,别人讲洞庭湖垮坎你们也信痴了。
大家无言。
我们又不是和八生磨嘴巴骨的,还是传海脑壳空些,就说,现在我们真的想吃牛肉了,你讲怎么办?
要吃牛肉坎下掀。八生笑嘻嘻地说。
大家面面相觑。
你们看我的就是了,八生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说,不要到明天中午我就要让你们有牛肉吃的。
第二天,八生一大早就起了床,火急火燎地往生产队牛栏里跑去。
三
牛们正在晨曦里反刍。
翻山虎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名寂寞的英雄。
翻山虎虽然只是一头牛,但团近二十四寨都有名气。浑身黑得透亮,头上却杂乱有章地白。一看就晓得是个杂种!但杂种在花桥很少带贬义。人们夸奖的时候说,杂种,翻山虎就是有力气,一杆烟工夫不到就犁了一丘田!杂种,翻山虎今天把隔壁两个村的骚王牯都打败了!翻山虎是花桥人的荣耀。那次光贵二佬守牛一不小心掉进了天坑,别的牛都在安闲地吃草,翻山虎却嗷嗷长嚎,围着天坑打转转,直到村里人结了三十多根箩筐索丢下去把人救上来,翻山虎才和大家一起离开。
花桥人永远都记得翻山虎被骟的哪个早晨。在这之前,为骟与不骟花桥人整整讨论了两天两夜,意见有两种,一是认为翻山虎精旺气盛,做种牛好家伙;另一种意见是翻山虎固然适合做种牛,但生产队要的是归一服二搞生产的角色,又不是配种场。经过激烈的争论,后一种意见取得了决定性胜利。在花桥骟牛一般都是抬骟,就是把牛四脚捆起放翻在地,然后用细麻绳浸桐油把牛卵子勒起来,三四个心狠手辣的男人在两边用跟木杠拔河似的地反复勒,不勒到牛的牙口松动不罢手。其间,被骟的牛自然地动山摇地痛嚎,无耻的花桥男人就会一边死劲地抬勒,一边起哄,喊什么卵,把讨嫌的东西搞掉了,你才不会惹事,才会安心搞生产。那些女人就在旁边吃吃地笑着说,那把你抬骟算了。男人便会涎着脸说,那你走草了怎么办?花桥人把动物发情叫走草。女人就把柳眉竖起笑骂道,你屋女人才走草呢!但骟翻山虎那天大家都在翻山虎惊天动地的嗷叫中沉默。事后八生说看见有好几个女人都眼睛红红的,好像自己男人被骟了一样伤心。大家好奇地问究竟是哪几个婆娘时他就是不说。一般牛骟了灌10颗鸡蛋就算了,给翻山虎却整整灌了50颗。
被骟了的翻山虎告别了骚动,多了一份沉稳,犁田耙土更显老到。花桥男女老少只要是做犁耙工夫的,没有不喜欢它的。
好久没有下力和犁耙家什打交道了,翻山虎感到十分落寞。每天青草吃得胀鼓鼓的,从破上到牛栏从牛栏到坡上,每天都懒洋洋的。就像要武松守鸭子,孙悟空看马,翻山虎觉得索然无味。所以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中看见八生远远地走来,它就莫名地兴奋,不住地打响鼻。
八生来到牛栏边,左瞅瞅右瞧瞧没人看见他,就爬进去。
翻山虎看见八生进来,把响鼻打得更响。它没少和八生一起犁过田、耙过土,它记得有一次它和八生到让络湾犁老坂田,八生看它犁得辛苦就在田坎后面老长老宽地撒了一泡尿让它吃了个饱,他却睡在田坎上看山上割牛草的女人,嘻皮笑脸地唱山歌。翻山虎觉得八生是个角色,见他进来就凑过来就不断地蹭八生,表示友好。
八生却不管这些,他瞅准最大的一堆牛粪就抓,抓起就往翻山虎的身上一顿乱抹,三下两下,看了看翻山虎那透亮的皮毛一下子就成了一副邋遢样,八生不由地叹了口气,末了,从翻山虎裆里翻出三四个牛毛狴,叽吧叽吧地拍破,血呼淋淌地往翻山虎嘴鼻上抹了,跳出牛栏,到洗菜河把手洗干净就往支书家走去。
支书正在床上哼唧唧地哼,尽管他家是全村最后一个断粮的,但最后一个断粮的人还是熬不过其他的人,这大概就像书上说的,变修了。但大家不敢说出来,八生也没有这个胆子。八生看见支书是那个卵样子,原先几份不足的底气就提了上来。
岩上二爷,翻山虎病了。八生走到支书的床边神起胆子说。岩上老二是支书的名字,但很久没人这么叫了,辈分小的叫叔伯或者爷爷,辈分大的就叫支书。
啊,翻山虎病了。岩上啪地从床上弹起来,根本不像一个饿了几天的人。前两天我看它还好好的吃草的,怎么就病了?翻山虎要有个三长两短,队里的生产哪个来挑大梁?他爬起来就往生产队牛栏赶。
走到牛栏边,看见翻山虎那个样子,岩上不觉红了眼圈,爬进去摸了摸牛鼻息,感觉到有点不对头,跳出来扯了把草递给翻山虎,翻山虎吧唧吧唧地大嚼起来。岩上就虎起脸来对八生哼哼,你狗日的,又想扯谎我罗!
八生支支吾吾,那里,那里。我只是看它好像有点不对头……
你狗日的不要打翻山虎的歪主意,你那点小把戏就想蒙到老子,老子不成了你的孙子?!岩上丢下这句话硬冲冲地走了。
事情很快传遍了全寨。
八生,你想吃翻山虎的肉,你是想偏脑壳带残疾。传海站着说话不腰痛。
八生,你想日弄我们,还不是拿凿子到脚上取蚂蝗,自己把自己的脚筋钻断了。蛮子幸灾乐祸。
这样的话八生哪听得。你们除了会讲风凉话之外,还能搞什么,到时候我看你们就莫吃牛肉。八生心里想。别人也这样奚落他,他一边瘪着肚皮忍受饥饿一边还要忍受着嘲哄,心里很不是滋味。
人活一口气,树活一身皮。挨饿受饥算个卵,八生的一世英名不能让岩上老鬼一句话就戳翻了。八生想。
八生想到了二癞子。
四
太阳都两竿子高了,二癞子才咕哝着从床上爬起来,脸也懒得洗就要去放牛。饿得肚皮都贴到背脊骨了,还放什么卵牛。二癞子满腹牢骚。
爹娘死得早,二癞子和姐相依为命。天下事就这么怪,同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姐弟俩一个出落得水灵灵的赛天仙,一个却癞头癞脑,并且脑壳还有点问题。长到十八九岁的年龄,还像十二三岁的小萝卜头。生产队撵工分,岩上说,你们任何人都不要和二癞子比,我们搞事要将心比心。就让二癞子放牛,撵队里最高的工分八分。
二癞子脑壳虽然有点问题,放牛却有一套,那就是一泡尿管一群牛。早上起床从来不撒尿,憋到山上找一块草地天女散花般地撒了,管所有的牛吃把草根一起吃掉。花桥每道坡坡岭岭都放遍,蜂子岩头上的那面坡最让他看好。
今天还上蜂子岩。把牛们放出圈,二癞子自言自语。
八生早在蜂子岩上等着的。
蜂子岩是一座像书页一样翻竖着的飞岩陡坎,连着山坳的一边绿草茵茵,岩坎上这边却是刀削一般。守牛儿把牛往坳坪里一赶,在坳岗上躺了,高枕无忧,有雨来时,飞快地跑进蜂子岩,半滴雨都淋不到。八生估计二癞子肯定要把牛赶来的。
二癞子刚把牛喝定,八生笑嘻嘻地出现了。
二癞子。八生说。
八生哥。二癞子说。
我晓得你要把牛赶到这里来的。八生摸摸二癞子脑壳说,别人都讲你是哈宝,我看你聪明得很。
二癞子嘿嘿傻笑。
八生说,二癞子,你晓得我的诨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