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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30年中国短篇小说精粹-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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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了。走进牛棚,摸摸它的耳朵,这才发现,在它肚皮底下卧着一只牛不老。小
牛犊正睡得香,响着均匀的鼾声。牛棚很窄,各有各的“床位”,如果老黑牛卧
下,就会把小牛犊压坏。我把小牛犊赶开(它睡的是“自由床位”),老黑牛“扑
通”一声卧倒了。它看着我,我看着它。它一定是感激我了,它不知道谁应该感
激它。
    那年冬天我的腿忽然用不上劲儿了,回到北京不久,两条腿都开始萎缩。
    住在医院里的时候,一个从陕北回京探亲的同学来看我,带来了乡亲们捎给
我的东西:小米、绿豆、红枣儿、芝麻……我认出了一个小手绢包儿,我知道那
里头准是玉米花。
    那个同学最后从兜里摸出一张十斤的粮票,说是破老汉让他捎给我的。粮票
很破,浸透了油污,中间用一条白纸相连。
    “我对他说这是陕西省通用的。在北京不能用,破老汉不信,说:‘咦!你们
北京就那么高级?我卖了十斤好小米换来的,咋啦不能用?!’我只好带给你。破
老汉说你治病时会用得上。”
    唔,我记得他儿子的病是怎么耽误了的,他以为北京也和那儿一样。
    十年过去了。前年留小儿来了趟北京,她真的自个儿攒够了盘缠!她说这两
年农村的生活好多了,能吃饱,一年还能吃好多回肉。她说,黑肉真的还是比自
肉①好吃些。
    “清平河水还流吗?”我糊里糊涂地这样问。
    “流哩嘛!”留d;JL“咯咯”地笑。
    “我那头红犍牛还活着吗?”
    “在哩!老下了。”
    我想象不出我那头浑身是劲儿的红犍牛老了会是什冬样,大概跟老黑牛差不
多吧,既专横又慈爱……
    留小儿给他爷爷买了把新二胡。自己想买台缝纫机,可没买到。
    “你爷爷还爱唱吗?”
①  黑肉:瘦肉或精肉。白肉:肥肉。

    “一天价瞎唱。”
    “还唱《走西口》吗?”
    “唱。”
    “《揽工调》呢?”
    “什么都唱。”
    “不是愁了才唱吗?”
    “咦?!谁说?”
    关于民歌产生的原因,还是请音乐家和美学家们去研究吧。我只是常常记起
牛群在土地上舔食那些渗出的盐的情景,于是就又想起破老汉那悠悠的山歌:
“崖畔上开花崖畔上红,受苦人过得好光景……”如今,“好光景”已不仅仅是
“受苦人”的一种盼望了。老汉唱的本也不是崖畔上那一缕残阳的红光,而是长
在崖畔上的一种野花,叫山丹丹,红的,年年开。
    哦,我的白老汉,我的牛群,我的遥远的清平湾……

贾平凹
火    纸
    崖畔上长着竹,皆瘦,死死地咬着岩缝,繁衍绿;一少年将竹捆五个六个地
掀下崖底乱石丛里了,砍刀就静落草中,明亮亮的,像遗失的一柄弯月。现在是
汉江垂暮时分,半天劳作可以暂作歇息,少年便从一石板下取出三块浆粑糕来
啃,一边茫然地望着崖下江面。浆粑糕是用槲叶包蒸的,形如粽子,剥开,槲叶
的脉络就清晰地印在糕上,正待吃,乌鸦旋即在头顶上飞。乌鸦没有发现石板下
的藏物,却不放过少年吃嚼时掉下来的糕渣,甚至从他手中衔下一小块而倏然飞
去。江面上恰好有一只梭子船过,疾行如飞,锯齿般的崖,这一齿才看见了船
尾,那一齿又见着船首。船首上是站着持篙的人,狼一样的嗓子在唱歌:
你拉我的手,
我就要亲你的口。
拉手手,
亲口口,
咱们两个山圪崂里走……
    这是沿江送人去北山密林割漆的船,朝从两河关出发,夜到葫芦镇停泊。葫
芦镇上有孙二娘的茶社;据说水上人乏乏的了,一摊散肉躺在竹椅上,茗茶,抽
烟,看着孙二娘弹着琵琶软软地唱山歌。歌听得多了,回忆常在心上,一蓑一船
在水上漂了,唱这些没皮没脸的骚歌,享想象中的福。少年想:爹就是坐在这船
到北山密林里割漆的,百里千刀一斤漆,爹的衣裳破成絮絮,在一握粗的漆树上

开人字刀,插贝壳片。漆树是苦命的树,一年春秋两季挨刀,粗处的皮挨得不能
再挨了,向细处挨,直到好皮割完,好汁流干;树死了,爹也死了。爹是中漆毒
死的。爹虽不。i'D漆,每次开刀时说“你是七(漆),我是八”,但漆汁溅在衣裳上
洗不掉,溅在手上脸上也洗不掉,手脸便烂起来,烂得像漆树一样也没有好皮,
就死了。
    崖畔下有人在喊,其声尖锐,后来就骂:“狗子阿季,你在山上又跑阳了
吗?!”阿季是少年的名,是小名,大号姓刘名季。狗子是七里坪火纸坊王麻子家
的狗,狗常随着王麻子的女儿丑丑,同伙们就作践阿季,说阿季二十多了没见过
女人,不如狗子福分大。阿季就往崖下走,一面看夕阳从汉江下游处照上来,在
一面石壁上印一个圆圆的淡红,便发现自己在竹林里形影俱清,肌发也为绿了。
    河滩上,同伙们已经缚好了柴筏子,将砍下的竹捆垒上去,末了就帮阿季缚
筏子,运了气一口吹饱了两个拉车轮内胎,系在筏下,竹捆也垒上去了。
    “阿季,你见着王七吗?”
    “没有。”
    “他坐在梭子船上,割了三十斤漆,他又发了!”
    “他发肿了,我也不去割漆!”
    “凭这砍竹,你能见女人的腥吗?你不给你爹生个孙子,你就不是好儿子!”
    “回吧,天不早啦。”
    阿季跳上竹筏,篙一点,筏倏忽冲到江心,一横头顺水而去。同伙们的竹筏
也撵上来,七张八张筏头尾相接列成一字。行至七里坪,天已经彻底黑了,看得
见村口的火纸作坊,窗口红得像血,咯吱,咯吱,缓慢的,沉重的水轮声匝地过
来,沉沉地又落在江水里。阿季无由地打一个冷颤,一听见这水轮声他就激动,
偏磨磨蹭蹭不往前边走。
    “阿季,你不交竹了吗?”
    “你们先走,我就来。”
    七八个人负重了湿竹走在作坊前的土场上,眼睛全朝砸竹坊门口看,砸竹坊
梁上吊一盏油灯,光圈红晕,如一轮太阳,那水轮立旋,带动了一搂粗的方形木
榫,丑丑就坐在木榫旁边拨竹绒。木榫升起,露出她小小的身形和白白的脸,木
榫落降,不见了小小的身形和白白的脸。阿季真担心丑丑一时走了神,或者打了
盹,那木榫要把她也砸成肉茸的。当然阿季是多余的担心,丑丑在作坊里拨了两
年竹绒,一次皮毛也没伤过。那只狗子从作坊里蹿出来,大声咬,直向阿季进
攻;不会说人话的狗子偏咬说人话的狗子,同伙们就很乐。
    “丑丑,你的狗子要咬死阿季了,你也不管吗?”
    砸竹坊里的水轮声大,丑丑没听见,压纸坊里的王麻子却出来,凶声恶气地
说:“叫什么呀?不来过秤,今Et我就不收了!”

阿季在心里直骂:“十个麻子九个怪,一个不死都是害!”
2
    麻子最不放心的是砍竹的这帮少年,但又不能太得罪,因为火纸坊是他私人
开办的,火纸原料的青竹是砍竹人卖给他的。他对于他们,见不得,离不得,所
以他的人缘难处,活得很累。
    说实话,麻子还算不上是坏人。公社化时期,他任过职,是七里坪的贫协主
席,秉性所限.职位所制,生活极尽严肃。别人趁机所能捞的全捞到了,他依旧
是三间石板房,石桌子,石臼子榫米,门前~棵弯身子石榴树。人常说:人旺财
不旺,财旺人不旺,他什么都不缺,就是缺钱,什么都没有,就是老婆有病,病
过三年竟死了。老婆死时女儿才两岁,他再不续妻,也不偷鸡摸狗,一心拉扯丑
丑长大。丑丑是他的作品,他精心塑造,开会时背上,他不准她哭闹,她也不哭
闹;村里人家分家另灶,他去主持,不准丑丑吃别人的东西,丑丑馋死也不吃。
丑丑长大了,长到十六,一切都成熟,恰公社取消,乡政府代替,土地由各家各
户经营,父女俩在山坡上刨地,~株桃花在地边开得妖妖的艳,丑丑折一枝插在
头上,他说:“快取下来,妖精似的难看!”村里的少年子走了汉江,到葫芦镇.
下白河县,去襄阳市,回来穿的裤子腰身紧了,裤管宽了,人一下子修长了许
多,楚楚可人,丑丑也将自己裤腿往小里缝,他黑了脸:“成精作怪!”硬要恢复
原样。麻子老爹最欢迎土地承包,却一天一天怨恨世风沉沦,人心不古,在家里
对丑丑说:“你瞧瞧,人到底是私虫虫,公社化的时候,在地里都磨洋工.现各
人种各人地了,就干疯了!疯了也便疯了,这还像个农民,倒又都出去跑生意,
搞商业,自古无奸不商啊!那些年,村里一家盖房,哪一家不去帮忙?挖个厕
所,都会来五六个帮工的,现在都盯在钱上,没钱不帮工,人都成乌眼鸡了!这
政策是还得变一变的!”
    但是,农村没有了贫协机构,麻子的话说了白说,政策依旧没有变,变的倒
是麻子威信下降,人缘衰败,手头拮据,let月困顿。他只好也开办了火纸坊,没
钱你寸步难行啊!火纸坊是在三间石板房的基础上改做的,麻子会做纸浆.捞纸
匠请的是丑丑的大舅,一个嘴只吃饭不能说话的老头。丑丑的工作就是在门前土
场上挖下三个大坑,将收来的竹捆压一层,铺一层石灰,再用稻草盖了,以水灌
了,铲土埋了,两月三月之后竹捆腐烂,掘开摊晒,就一天到黑坐在那个一搂粗
的方形木榫下经营砸绒了。
    水轮转动的时候,砸竹坊里似乎什么也不复在,咯吱,咯吱,咚咣,咚咣,
丑丑先是一声响动心肠就扭翻一下,后来耳朵就听不见这响动,她听到的只是胸
口里的一颗心在跳,手腕子的脉在搏。

    她常常想:世上事真怪.火纸是火,青竹是水,水竞能成为火,而她造纸人
就是在作这种水火交融和转化吗?丑丑的文墨少,好多事想不到,想到了又解不
开。在水轮木轴上润油的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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