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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他皱着眉头不说,又哼哼起《山丹丹开花红艳艳》。那是才红了那阵儿
的歌。过了半天,使劲磕磕烟袋锅,叹了口气:“都是那号婆姨闹的!”“哪号?”
我有点明知故问。他用烟袋指指天,摇摇头,撇撇嘴:“那号婆姨,我一照就晓
得……”如此算来,破老汉反“四人帮”要比“四五”运动早好几年呢!
在山里,有那些牛做伴即便剩我一个人,也并不寂寞。我半天半天地看着那
些牛,它们的一举一动都意味着什么,我金懂。平时,牛不爱叫,只有奶着犊子
的生牛才爱叫。太阳一偏西,奶着犊儿的生牛就急着要回村了,你要是不让它
回,它就“哞——哞——”地叫个不停,急得团团转,无心再吃草。有一回,我
在山洼洼里,睡着了,醒来太阳已经挨近了山顶。我和破老汉吆起牛回村,忽然
发现少了一头。山里常有被雨水冲成的暗洞,牛踩上就会掉下去摔坏。破老汉先
也一惊,但马上看明白了,说:“没麻搭,它想儿了,回去了。”我才发现,少了
的是一头奶犊儿的生牛。离村老远,就听见饲养场上一声声牛叫了,儿一声,娘
一声,似乎一天不见,母子间有说不完的贴心话。牛不老∞在母亲肚子底下一下
一下地撞,吃奶,母牛的目光充满了温柔、慈爱,神态那么满足、平静。我喜欢
那头母牛,喜欢那只牛不老。我最喜欢的是一头红犍牛,高高的肩峰,腰长腿
壮,单套也能拉得动大步犁。红犍牛的犄角长得好,又粗又长,向前弯去;几次
碰上邻村的牛群,它都把对方的首领顶得败阵而逃。我总是多给它拌些料,犒劳
它。但它不是首领。最讨厌的还是那头老黑牛,不仅老奸巨猾,而且专横跋扈,
双套它也会气喘吁吁,却占着首领的位置。遇到外“部落”的首领,它倒也勇
敢,但不下两个回合,便跑得比平时都快了。那头老生牛就好,虽然比老黑牛还
老,却和蔼得很,再小的牛冲它伸伸脖子,它也会耐心地为之舔毛……和牛在一
起,也可谓其乐无穷了,不然怎么办呢?方圆十几里内看不见一个人,全是山。
偶尔有拦羊的从山梁上走过,冲我呐喊两声。黑色的山羊在陡峭的岩壁上走,如
走平地,远远看去像是悬挂着的棋盘;白色的绵羊走在下边,是白棋子。山沟里
有泉水,渴了就喝,热了就脱个精光,洗一通。那生活倒是自由自在,就是常常
饿肚子。
破老汉有个弟弟,我就是顶替了他喂牛的。据说那人奸猾,偷牛料,头几年
还因为投机倒把坐过县大狱。我倒不觉得那人有多坏,他不过是蒸了白馍跑到几
十里外的水站上去卖高价,从中赚出几升玉米、高梁米。白面自家舍不得吃。还
说他提了乌鸦,做熟了当鸡卖,而且白馍里也掺了假。破老汉看不上他弟弟,破
老汉佩服的是老老实实的受苦人。
①牛不老:牛犊。
一阵山歌,破老汉担着两捆柴回来了。“饿了吧?”他问我。“我把你的干粮
吃了。”我说。“吃得下那号干粮?”他似乎感到快慰,他“哼哼唉唉”地唱着,
带我到山背洼里的一棵大杜梨树下。“咋吃!”他说着爬上树去。他那年已经五十
六岁了,看上去还要老,可爬起树来却比我强。他站在树上,把一权权结满了杜
梨的树枝撅下来,扔给我。那果实是古铜色的,小指盖儿大小,上面有黄色的碎
斑点,酸极了,倒牙。老汉坐在树权上吃,又唱起来:“对面价沟里流河水,横
山里下来些游击队……”那是《信天游》。老汉大约又想起了当年。他说他给刘
志丹抬过棺材,守过灵。别人说他是吹牛。破老汉有时是好吹吹牛。“牵牛牛开
花羊跑春,二月里见罢到如今……”还是《信天游》。我冲他喊:“不是夜来黑
喽①才见罢吗?”“憨娃娃,你还不赶紧寻个婆姨?操心把‘心儿’耽误下!”他
反唇相讥。“后沟里的’可会迷男人?”“咦!亮亮妈,人可好!”“这两捆柴,敢
情是给亮亮妈砍的吧?”“谁情愿要,谁扛去。”这话是真的,老汉穷,可不小气。
有一回我半夜起来去喂牛,借着一缕淡淡的月光,摸进草窑。刚要揽草,忽
然从草堆里站起两个人来,吓得我头皮发麻,不禁喊了一声,把那两个人也吓得
够呛。一个岁数大些的连忙说:“别怕,我们是好人。”破老汉提着个马灯跑了过
来,以为是有了狼。那两个人是瞎子说书的,从绥德来。天黑了,就摸进草窑,
睡了。破老汉把他们引回自家窑里,端出剩干粮让他们吃。陕北有句民谣:“老
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老汉和两个瞎子长吁短叹,唠了一宿。
第二天晚上,破老汉操持着,全村人出钱请两个瞎子说了一回书。书说得乱
七八糟,李玉和也有,姜太公也有,一会是伍子胥一夜自了头,一会又是主席语
录。窑顶上,院墙上,磨盘上,坐得全是人,都听得入神。可说的是什么,谁也
含糊。人们听的那么个调调儿。陕北的说书实际是唱,弹着三弦儿,哀哀怨怨地
唱,如泣如诉,像是村前汩汩而流的清平河水。河水上跳动着月光。满山的高
粱、谷子被晚风吹得“沙沙”响,时不时传来一阵响亮的驴叫。破老汉搂着留小
儿坐在人堆里,小声跟着唱。亮亮妈带着亮亮坐在窑顶上,穿得齐齐整整。留小
儿在老汉怀里睡着了,她本想是听完了书再去饲养场上爆玉米花的,手里攥着那
个小手绢包儿。山村里难得热闹那么一回。
我倒宁愿去看牛顶架,那实在也是一项有益的娱乐,给人一种力量的感受,
一种拼搏的激励。我对牛打架颇有研究。二十头牛(主要是那十几头犍牛、公
牛)都排了座次,当然不是以姓氏笔划为序,但究竟根据什么,我一开始也糊
涂。我喂的那头最壮的红犍牛却敬畏破老汉喂的那头老黑牛。红犍牛正是年轻力
壮的时候,肩峰上的肌肉像一座小山,走起路来步履生风;而老黑牛却已显出龙
①夜来黑喽:昨天晚上。
钟老态,也瘦,只剩了一副高大的骨架。然而,老黑牛却是首领:遇上有哪头母
牛发了情,老黑牛便几乎不吃不喝地看定在那母牛身旁,绝不允许其他同性接
近。我几次怂恿红犍牛向它挑战,然而只要老黑牛晃晃犄角,红犍牛便慌忙躲
开。我实在憎恨老黑牛的狂妄、专横,又为红犍牛的怯懦而生气。后来我才知
道,牛的排座次是根据每年一度的角斗,谁夺了魁,便在这一年中被尊崇为首
领,享有“三宫六院”的特权,即便它在这一年中变得病弱或衰老,其他的牛也
仍为它当年的威风所震慑,不敢贸然不恭。习惯势力到处在起作用。可是,一开
春就不同了,闲了一冬,十几头犍牛、公牛都积攒了气力,是重新较量、争魁的
时候了。“男子汉”们各自权衡了对手和自己的实力,自然地推举出一头(有时
是两头)体魄最大,实力最强的新秀,与前冠军进行决赛。那年春天,我的红犍
牛处在新秀的位置上,开始对老黑牛有所怠慢了。我悄悄促成它们决斗,把它们
引到开阔的河滩上去(否则会有危险)。这事不能让破老汉发觉,否则他会骂。
一开始,红犍牛仍有些胆怯,老黑牛尚有余威。但也许是春天的母牛们都显得愈
发俊俏吧,红犍牛终于受不住异性的吸引或是轻蔑,“哞——哞——”地叫着向
老黑牛挑战了。它们拉开了架势,对峙着,用蹄子刨土,瞪红了跟睛,慢慢地接
近,接近·…一猛地扭打到一起。这时候需要的是力量,是勇气。犄角的形状起很
大作用,倘是两只粗长而向前弯去的角,便极有利,左右一晃就会顶到对方的虚
弱处。然而,红犍牛和老黑牛都长了这样两只角。这就要比机智了。前冠军毕竟
老朽了,过于相信自己的势力和威风,新秀却认真、敏捷。红犍牛占据了有利地
形(站在高一些的地方比较有利),逼得老黑牛步步退却,只剩招架之功。红犍
牛毫不松懈,瞧准机会把头一低,~晃一冲,顶到了对方的脖子。老黑牛转身败
走,红犍牛追上去再给老首领的屁股上加一道失败的标记。第一回合就此结束。
这样的较量通常是五局三胜制或九局五胜制。新秀连胜几局,元老便自愿到一旁
回忆自己当年的骁勇去了。
为了这事,破老汉阴沉着脸给我看。我笑嘻嘻地递过一根纸烟去。他抽着
烟,望着老黑牛屁股上的伤痕,说:“它老了呀!它救过人的命……”
据说,有一年除夕夜里,家家都在窑里喝米酒,吃油馍,破老汉忽然听见牛
叫、狼嗥。他想起了一头出生不久的牛不老,赶紧跑到牛棚。好家伙,就见这黑
牛把一只狼顶在墙旮旯里。黑牛的脸被狼抓得流着血,但它一动不动,把犄角牢
牢地插进了狼的肚子。老汉打死了那只狼,卖了狼皮,全村人抽了一回纸烟。
“不,不是这。”破老汉说,“那一年村里的牛死的死,杀的杀(他没说是哪
年),快光了。全凭好歹留下来的这头黑牛和那头老生牛,村里的牛才又多起来。
全靠了它,要不全村人倒运吧!”破老汉摸摸老黑牛的犄角。他对它分外敬重。
“这牛死了,可不敢吃它的肉,得埋了它。”破老汉说。
可是,老黑牛最终还是被人拖到河滩上杀了。那年冬天,老黑牛不小心踩上
了山坡上的暗洞,摔断了腿。牛被杀的时候要流泪,是真的。只有破老汉和我没
有吃它的肉。那天村里处处飘着肉香。老汉呆坐在老黑牛空荡荡的槽前,只是一
个劲抽烟。
我至今还记得这么件事:有天夜里,我几次起来给牛添草,都发现老黑牛站
着,不卧下。别的牛都累得早早地卧下睡了,只有它喘着粗气,站着。我以为它
病了。走进牛棚,摸摸它的耳朵,这才发现,在它肚皮底下卧着一只牛不老。小
牛犊正睡得香,响着均匀的鼾声。牛棚很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