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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30年中国短篇小说精粹-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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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
    “就是!”
    有人在开风娇的玩笑:  “凤娇,你怎么不说话,还想那个……‘北京话’
哪?”
    “去你的,谁说谁就想。”凤娇说着捏了一下香雪的手,意思是叫香雪帮腔。
    香雪没说话,慌得脸都红了。她才十七岁,还没学会怎样在这种事上给人家
帮腔。
    “我看你是又想他又不敢说。他的脸多白呀。”一阵沉默之后,那个姑娘继续
逗凤娇。
    “白?还不是在那大绿屋里捂的。叫他到咱台儿沟住几天试试。”有人在黑影
里说。
    “可不,城里人就靠捂。要论白,叫他们和咱香雪比比。咱们香雪,天生一
副好皮子,再照火车上那些闺女的样儿,把头发烫成弯弯绕,喷啧!风娇姐,你
说是不是?”
    凤娇不接茬儿,松开了香雪的手。好像姑娘们真在贬低她的什么人一样,她
心里真有点替他抱不平呢。不知怎么的,她认定他的脸绝不是捂白的,那是天
生。
    香雪又悄悄把手送到凤娇手心里,她示意凤娇握住她的手,仿佛请求凤娇的
宽恕,仿佛是她使凤娇受了委屈。
    “凤娇,你哑巴啦?”还是那个姑娘。
    “谁哑巴啦!谁像你们,专看人家脸黑脸白。你们喜欢,你们可跟上人家走
啊!”凤娇的嘴很硬。
    “我们不配!”
    “你担保人家没有相好的?”

    不管在路上吵得怎样厉害,分手时大家还是十分友好的,因为一个叫人兴奋
的念头又在她们心中升起:明天,火车还要经过,她们还会有一个美妙的一分
钟。和它相比,闹点小别扭还算回事吗?
    哦,五彩缤纷的一分钟,你饱含着台儿沟的姑娘们多少喜怒哀乐!
    日久天长,她们又在这一分钟里增添了新的内容。她们开始挎上装满核桃、
鸡蛋、大枣的长方形柳条篮子,站在车窗下,抓紧时间跟旅客和和气气地做买
卖。她们踮着脚尖,双臂伸得直直的,把整筐的鸡蛋、红枣举上窗口,换回台儿
沟少见的挂面、火柴以及姑娘们喜爱的发卡、纱巾,甚至花色繁多的尼龙袜。当
然,换到后面提到的这几样东西是冒着回去挨骂的风险的,因为这纯属她们白作
主张。
    凤娇好像是大家有意分配给那个“北京话”的,每次都是她提着篮子去找
他。她和他做买卖很有意思,她经常故意磨磨蹭蹭,车快开时才把整篮的鸡蛋塞
给他。他还没来得及付钱,车身已经晃动了,他在车上抱着篮子冲她指指划划,
解释着什么,她在车下很开心,那是她心甘情愿的。当然,小伙子下次会把钱带
给她,或是捎来一捆挂面、两块纱巾和别的什么。假如挂面是十斤,凤娇一定抽
出一斤再还给他。她觉得,只有这样才对得起和他的交往,她愿意这种交往和一
般的做买卖有所区别。有时她也想起姑娘们的话:“你担保人家没有相好的?”其
实,有没有相好的不关凤娇的事,她又没想过跟他走。可她愿意对他好,难道非
得是相好的才能这么做吗?
    香雪平时话不多,胆子又小,但做起买卖却是姑娘中最顺利的一个。旅客们
爱买她的货,因为她是那么信任地瞧着你,那洁如水晶的眼睛告诉你,站在车窗
下的这个女孩子还不知道什么叫受骗。她还不知道怎么讲价钱,只说:“你看着
给吧。”你望着她那洁净得仿佛一分钟前才诞生的面孔,望着她那柔软得宛若红
缎子似的嘴唇,心中会升起一种美好的感情。你不忍心跟这样的小姑娘耍滑头,
在她面前,再爱计较的人也会变得慷慨大度。
    有时她也抓空儿向他们打听外面的事,打听北京的大学要不要台儿沟人,打
听什么叫“配乐诗朗诵”(itll是她偶然在同桌的一本书上看到的)。有一回她向一
位戴眼镜的中年妇女打听能自动开关的铅笔盒,还问到它的价钱。谁知没等人家
回话,车已经开动了。她追着它跑了好远,当秋风和车轮的呼啸一同在她耳边鸣
响时,她才停下脚步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多么可笑啊。
    火车眨眼间就无影无踪了。姑娘们围住香雪,当她们知道她追火车的原因
后,便觉得好笑起来。
    “傻丫头!”

    “值不当的!”
    她们像长者那样拍着她的肩膀。
    “就怪我磨蹭,问慢了。”香雪可不认为这是一件值不当的事,她只是埋怨自
己没抓紧时间。
    “咳,你问什么不行呀!”风娇替香雪挎起篮子说。
    “也难怪,咱们香雪是学生呀。”也有人替香雪分辩。
    也许就因为香雪是学生吧,是台儿沟唯一考上初中的人。
    台儿沟没有学校,香雪每天上学要到十五里以外的公社。尽管不爱说话是她
的天性,但和台儿沟的姐妹们总是有话可说的。公社中学可就没那么多姐妹了,
虽然女同学不少,但她们的言谈举止,一个眼神,一声轻轻的笑,好像都是为了
叫香雪意识到,她是小地方来的,穷地方来的。她们故意一遍又一遍地问她:
“你们那儿一天吃几顿饭?”她不明白她们的用意,每次都认真地回答:“两顿。”
然后又友好地瞧着她们反问道:“你们呢?”
    “三顿!”她们每次都理直气壮地回答。之后,又对香雪在这方面的迟钝感到
说不出的怜悯和气恼。
    “你上学怎么不带铅笔盒呀?”她们又问。
    “那不是吗。”香雪指指桌角。
    其实,她们早知道桌角那只小木盒就是香雪的铅笔盒,但她们还是做出吃惊
的样子。每到这时,香雪的同桌就把自己那只宽大的泡沫塑料铅笔盒摆弄得哒哒
乱响。这是一只可以自动合上的铅笔盒,很久以后,香雪才知道它所以能自动合
上,是因为铅笔盒里包藏着一块不大不小的吸铁石。香雪的小木盒呢,尽管那是
当木匠的父亲为她考上中学特意制作的,它在台儿沟还是独一无二的呢。可在这
儿,和同桌的铅笔盒一比,为什么显得那样笨拙、陈旧?它在一阵哒哒声中有几
分羞涩地畏缩在桌角上。
    香雪的心再也不能平静了,她好像忽然明白了同学们对于她的再三盘问,明
白了台儿沟是多么贫穷。她第一次意识到这是不光彩的,因为贫穷,同学们才敢
一遍又一遍地盘问她。她盯住同桌那只铅笔盒,猜测它来自遥远的大城市,猜测
它的价钱肯定非同寻常。三十个鸡蛋换得来吗?还是四十个、五十个?这时她的
心又忽地一沉:怎么想起这些了?娘攒下鸡蛋,不是为了叫她乱打主意啊!可
是,为什么那诱人的哒哒声老是在耳边响个没完?
    深秋,山风渐渐凛冽了,天也黑得越来越早。但香雪和她的姐妹们对于七点
钟的火车,是照等不误的。她们可以穿起花棉袄了,凤娇头上别起了淡粉色的有
机玻璃发卡,有些姑娘的辫梢还缠上了夹丝橡皮筋。那是她们用鸡蛋、核桃从火
车上换来的。她们仿照火车上那些城里姑娘的样子把自己武装起来,整齐地排列
在铁路旁,像是等待欢迎远方的贵宾,又像是准备着接受检阅。

    火车停了,发出一阵沉重的叹息,像是在抱怨台儿沟的寒冷。今天,它对台
儿沟表现了少有的冷漠:车窗全部紧闭着,旅客在昏黄的灯光下喝茶、看报,没
有人向窗外瞥一眼。那些眼熟的、常跑这条线的人们,似乎也:忘记了台儿沟的姑
娘。
    风娇照例跑到第三节车厢去找她的“北京话”,香雪系紧头上的紫红色线围
巾,把臂弯里的篮子换了换手,也顺着车身一直向前走去。她尽量高高地踮起脚
尖,希望车厢里的人能看见她的脸。车上一直没有人发现她,她却在一张堆满食
品的小桌上,发现了渴望已久的东西。它的出现,使她再也不想往前走了,她放
下篮子,心跳着,双手紧紧扒住窗框.认清了那真是一只铅笔盒,一只装有吸铁
石的自动铅笔盒。它和她离得那样近,如果不是隔着玻璃,她一伸手就可以拿
到。
    一位中年女乘务员走过来拉开了香雪。香雪挎起篮子站在远处继续观察。当
她断定它属于靠窗那位女学生模样的姑娘时,就果断地跑过去敲起了玻璃。女学
生转过脸来,看见香雪臂弯里的篮子.抱歉地冲她摆了摆手,并没有打开车窗的
意思。谁也没提醒香雪,车门是开着的,不知怎么的她就朝车门跑去,当她在门
口站定时,还一把攥住了扶手。如果说跑的时候她还有点犹豫,那么从车厢里送
出来的一阵阵温馨的、火车特有的气息却坚定了她的信心,她学着“北京话”的
样子,轻巧地跃上了踏板。她打算以最快的速度跑进车厢,以最快的速度用鸡蛋
换回铅笔盒。也许,她所以能够在几秒钟内就决定上车,正是因为她拥有那么多
鸡蛋吧,那是四十个。
    香雪终于站在火车上了。她挽紧篮子,小心地朝车厢迈出了第一步。这时,
车身忽然悸动了一下,接着,车门被人关上了。当她意识到应该赶快下车时,列
车已经缓缓地向台儿沟告别了。香雪扑到车门上,看见凤娇的脸在车下一晃。看
来这不是梦,一切都是真的,她确实离开姐妹们,站在这既熟悉、又陌生的火车
上了。她拍打着玻璃,冲凤娇叫喊着:“凤娇!我怎么办呀,我可怎么办呀!”
    列车无情地载着香雪一路飞奔,台儿沟刹那间就被抛在后面了。下一站叫西
山口,西山口离台儿沟三十里。
    三十里,对于火车、汽车真的不算什么,西山口在旅客们闲聊之中就到了。
这里上车的人不少,下车的却只有一位旅客。车上好像有人阻拦她,但她还是果
断地跳了下来,就像刚才果断地跃上去一样。
    她胳膊上少了那只篮子,她把它悄悄塞在女学生座位下面了。在车上,当她
红着脸告诉女学生。想用鸡蛋和她换铅笔盒时,女学生不知怎么的也红了脸。她
一定要把铅笔盒送给香雪,还说她住在学校吃食堂,鸡蛋带回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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