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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敢欺负你了。那个球头学校不让念算球了,女娃家识得两个字,能认得钱就行了,念那么高做甚?于是,秀旦儿就不上了,就在家里帮她妈做起了家务。
家家户户一忙,日子就飞了起来,一飞,就飞到了大年初一。过年好,能吃饱肚子,能穿上新衣裳,不用劳动,还能看戏。不仅娃娃喜欢,大人也喜欢。初一很早就吃过了饭,男人们陆陆续续到饲养院,架起火盆拢上火,凑够人数后就玩起牛九牌。女人们忙完了家务,也陆陆续续地出了门,来到村头的大墙根,一边晒着暖洋洋的太阳,一边相互比着自己的新衣裳,看谁的花色好,看谁的式样好。比着,夸着,都在互相说着对方的好,大家就在这相互夸奖中感到很满足。娃娃们就在旁边嬉戏打闹。人越聚越多了,突然听到了锣鼓家什的声音,娃娃们就循声而去。有人说,演戏了演戏了,快去抢个位子吧。有人答,我刚才碰到金秀了,听说白天不演,要到晚上演,白天要给烈军属去拜大年。大家一听不演戏,有些失望,就后悔出门来时没有带上针线活儿。正说笑间,看到胡六儿的媳妇哑女,穿着上次结婚的那身衣裳,向这边怯怯地望着。保德媳妇就喊,过来!过来!另一个人就说,你喊她又听不到,你给她挠手她就知道了。保德媳妇便挠起手。哑女看到了,就勾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向这边走来。有人问,她真的听不到吗?保德媳妇说,十个聋子九个哑,她肯定听不到。待哑女到了跟前,大家就亲热地围了去,有的用眼盯着她的红棉袄,看针线走得好不好,有的就扯过她的长辫子捏在手里夸。哑女就不好意思地笑。有人问,结婚好不好?哑女听不懂,就只管笑,其他人也就笑了起来。保德媳妇问,胡六儿睡你了么?女人们又咯咯咯笑了起来。哑女知道问的都不是好话,就有点羞。另一个女人就说,肯定睡了,不睡胡六儿能饶生她?保德媳妇为了进一步证实胡六儿睡了没有,她就抱着哑女,夸张的比划着。众人被她逗乐了,笑得前仰后合,哑女嗷嗷地叫着,脸一下涨红了。有人说,她啥都知道,聪明着哩。保德媳妇笑过后,就揽过哑女,友好地竖起大拇指说,你的,好样儿的。
好不容易等到了晚上,听到锣鼓一响,人们就早早地到大队的戏台下等着看戏。戏台是在大队里临时搭的,上头蒙了块大帆布,很简陋。油灯一亮,演员们就从化妆室出来了,有的披着大衣,有的头上裹块头巾,一个个向后台走去。台下娃娃们就喊,鸠山,那是鸠山。裹头巾的是铁梅,那个高个子是李玉和。人一多,秩序就乱。尤其台前的必须得蹲下,一站起来,后头的就看不到了。每年要看戏,就得有人维持秩序,这维持秩序的活儿是一个得罪人的营生,谁都不想干。大家让新疆三爷干,新疆三爷就干了。新疆三爷手握一根长长的红柳条子,蹲在舞台一角,专门维持台前的秩序,他让谁蹲下,谁就得蹲下,要是站起来,他就啪地给他一柳条,无论大人娃娃都怕他。往年,他早早地就来了,今天快开戏了还没有来。有人就说,这老汉现在有了女人,怕是守着热炕头不来了。大家正在寻思着,就看见一根红柳条子在前台的人头上晃了起来,口里说着蹲下蹲下,新疆三爷也就渐渐地从人丛中露了出来。后头的人就说,要想看好戏,还得新疆三爷的红柳条子。新疆三爷红柳条子果真厉害,在人头上一晃,人群就像麦浪一样,前头的哗地蹲了下来,一个茬头涌了过去,后头的就朝后退。随即,台前就飘起了一层浮土,在灯光中变成了浓浓的烟雾。
新疆三爷维护好了秩序,戏就开始了,是《红灯记》。大家早就熟悉了《红灯记》中的情节,甚至,该谁上台谁上得有点晚了,该谁下台谁下得有点早了,都能看得出来。但还是要看,不看白不看。新疆三爷仍蹲在了前台一角,他却不看戏,只看台下的人。看谁有冒头的迹象,他用红柳条子一指,那人就不敢了。新疆三爷还是穿着那套半新不旧的条绒制服,外头披着一件老羊皮皮袄,很威武。台下不时有人放了臭屁,有人就捏了鼻子大骂,是哪个驴日的放的?臭死了。一人一骂,其他人就咧了嘴笑,也有跟上骂的,日他贼先人了,谁再放剜了他的尻门子喂猫儿去。周围的人就笑成一片。声音盖过了戏台上的声音。新疆三爷就将红柳条子一挥说,别嚷嚷了,放了就放了,吃的毛主席的粮,谁不放屁是美国狼,吃的共产党的饭,谁不放屁是大坏蛋。人的头就在屎缸上安着哩,喊球个啥。有人说,三爷,不是屁,是谁吃伤了,打的饱嗝,比屁臭多了。新疆三爷刚要教训这小崽子,没料自己也打了个饱嗝,果然比屁臭,臭多了,不由得一笑,那嘴,就成了一个黑洞,身子也不由得被笑得颤了起来。
每年过年,吃伤的人很多,有大人,更多的是半大娃们。平时一直吃不饱,饿着肚子,到了年三十晚上装仓,大肥肉一出锅,一闻那味儿就能把人香死。一吃起来,想控制也控制不住,直到吃饱为止。吃饱了,也不觉得胀,没料到了第二天,胃里就实了,一打嗝,就打出了比屁还臭的味道。村人都管它叫伤食。轻者打打嗝,出出臭气,过两天就好了,重者则不思进食,三天年过完,反倒像病了一场,面黄肌瘦,气色难看。戏台下,常常弥漫着这种比屁还臭的味道。有时,戏台上,也有这种味道,那肯定是演员打的嗝。打嗝与放屁不一样,一个在下头,一个在上头,下头的好控制,上头的却不好控制。好在这是露天,好透气,要是在室内,不把人熏死才怪。
金秀仍然扮李铁梅。金秀生得俊,虽说过三十的人了,一经化妆,又接了长长的假辫子,远远地看去,还像个小姑娘。金秀人缘好,戏也唱得好,不仅男人喜欢看她的戏,女人和半大娃娃们也喜欢。一喜欢,就爱跟上她唱,唱一次唱不会,唱两次唱不会,唱得次数多了,就会了,就记住了李铁梅唱的好多词儿。到了金秀唱——我家的表叔——一句时,台下的娃娃们就抢先唱了起来——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金秀一听碎娃们抢了她的戏,十分恼火,柳眉一竖,杏眼一瞪,朝台下悄悄骂道,逼夹着!骂完又接着唱——没有大事不登门……台下就轰地一声笑开了,金秀也不管,只管唱自己的。
后来,村里的后生一见金秀就玩笑地说:“嫂子,夹着了没有?”
金秀就格格格地笑着说:“你们咋听到了?”后生说:“你声音那么大,谁没有听到?谁都听到了。”
金秀就笑得越发凶了,前仰后合地笑着说:“丢死人了,真的丢死人了……”
谁都听到了金秀说的那句话,就是胡老大没有听到。胡老大没有听到,是因为胡老大那天没有去看戏。就在金秀骂娃娃们“逼夹着”的那会儿,胡老大正拎着一只羊后腿,挟着冷飕飕的寒风,向杨二宝家走了去。自从杨二宝被公安局抓走后,胡老大心里一直不安,他知道,杨二宝的劫难与他有关,要是那天他不给老奎去反映,老奎也就不会开他的批斗会了,不开批斗会,公社里也就不知道红沙窝出过这档子事,杨二宝也就不会有这场劫难了。这都因了他的缘故,才使杨二宝吃了这场大亏。可是,话说回来,杨二宝也真不是个东西,你偷什么也不能偷种子呀,干什么缺德事也不能干这种缺德事,我看不见则罢,看到了,让我装着没看到,隐瞒过去,也难。无论怎样,看到田大脚拖儿带女的孽障样子,他还是有些同情。春节到了,听到田大脚家没有喂猪,也没有养羊,只有一只下蛋的老母鸡,还舍不得吃。听了,就感到有点寒心。没有肉,大人倒也罢,娃娃们闻不到个荤腥味,就太孽障了。于是,他便想着应该给田大脚送去一条羊后腿,也好补偿补偿他的歉意,让她们过个像样的年。但是,一想到怎么去送,胡老大便为难了。一个是光棍,一个是寡妇,光棍去上寡妇家的门,本来没有事非也会有事非,何况还要提一条羊腿,这就更让人说不清楚了。胡老大左思右想,直到大年初一了,还是没想出一个好主意来。恰好早上去挑水,在井台前意外碰到了田大脚,他这才有机会同田大脚搭上了话。胡老大说,知道你家过年没有肉,我想给娃娃们送点羊肉过去,又怕被人看见了说闲话,你晚上在不在?我给你送过去。田大脚听了,就感激地说,胡大哥,你的心意我领了,肉就别送了,留下让娃们吃去吧。胡老大说,有哩,他们吃的有哩。这是专门给你们留下的。田大脚这才说,我晚上在哩,你想喧就过来喧来。胡老大就说,行,到晚上我过去喧喧。
到了晚上,等大人孩子们都看戏去了,胡老大就拎了那只羊后腿,上了田大脚家喧去了。田大脚听到胡老大的脚步声,早早地开了门,满面春风地说,你来就来了,带什么东西呀。胡老大说,再也没啥好带的,就带了一只羊腿腿子,让娃娃们尝尝。娃娃们在家,还是看戏去了?田大脚说,都去了,看戏去了,锣鼓一响,一个个就像尻子里撺了猪毛,早就走了。你坐,坐呀。胡老大就坐下了。田大脚便端过一盘油棵子说,胡大哥真是个有心人,我也没啥好招待的,你就尝尝我做的油棵子咋样?说着,递了一个过来。胡老大说,你别麻烦了,我吃过饭了。田大脚说,谁不知道你吃过饭了,你尝尝么。说着就硬塞到胡老大的手里。胡老大只好接过,吃了起来,边吃边想,男人与女人就是不一样,同样的面,女人做出来的就比男人做出来的香。这样想着的时候,几嘴就吃完了。吃完后,田大脚又让给他一个,他嘴一抹,死活再不吃了。就有点尴尬,突然想起前一个阶段白家嘴白毡匠托人向田大脚提过亲,就无话找话,说起了这件事。田大脚说,提过,我把媒人轰走了。我的爷们又没死掉,他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