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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的时候,也就是母亲去世前的那一年吧。府中难得一家人团聚。那时我对父亲的印象一直保持到今天。他可以说是个沉默内向的人。不轻易发脾气,也不随便开玩笑。和母亲说话时,两人虽都不多谈,气氛却很融洽。父亲回来前母亲对我很宠溺,我的行为总是很放纵,而父亲回来后,他便常常给我讲一些孔子孟子之类的话,约束我的言谈举止。这样平静的生活直到母亲去世为止。母亲去世后,我每天都抱着母亲的东西号哭不止,后来父亲就把家中母亲所有的东西都处理掉了,我再无可依赖。在我还来不及意识到的状态下,父亲便离开了家乡。这之后再也无人管教我,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是镇上人人指点的小魔头。再后来父亲就带回了驮在马背上昏迷不醒的木子李。他对府上人说这是街上捡回的孤儿,给他点活做,留在府中。那时的木子李还只是个深黑色眼睛的少年。
回到了宫中,我疲劳的坐在木椅上。初夏的暑气早已让我燥热难耐,于是我展开父亲寄来的那把折扇。扇子的一面画的是水墨菊花,意境清淡,没有题跋;另一面则是“人淡如菊”四个字,那种隶书的熟悉字体,我知道是父亲亲笔所题。
虽然没有给我什么解释,但我明白父亲的意思。毕竟母亲去世后我们父子就总是以这种点到即止的方式交流。父亲希望我能学会内敛,从小他就是这么告诉我的。然而继承了母亲活泼个性的我却很少做到这点。期望我光宗耀祖,又不愿我卷入宫廷斗争,父亲您真是煞费苦心啊,我对着那“人淡如菊”四个字笑了笑。当时不谙事理,而直到很多年后我才知道,真正使父亲忧心忡忡的到底是什么。
几日来暑气更重,静坐在房间都会汗流不止。
我进亭子时,看到泰明正和一人谈兴正浓。这是一个挺拔的男子,面部的线条使整张脸看上去有种坚忍的表情。
“柳扶桑,你来的正好。这位是李重李将军。”泰明停止谈话,冲我说道。
“这是太傅柳扶桑。”泰明又向李重介绍。
“久闻李将军大名。”我拱手一拜。
“柳太傅抬举了。”李重回礼道。
泰明今天显得格外亢奋,和李重谈笑不止。我有意无意的扇着手中的折扇,漫不经心的听着他们的谈话,听到了是李重教会了泰明骑马射箭,看来他们的关系很不错。他们的谈话中我感到了李重时不时投来的目光。这人在观察我。
皇上为何在南北关系如此微妙之时把固守北疆的大将调回?若无意打仗,边界又何必再次调集大量军队?我几次见到林清平时都对他表示过这些疑惑。“皇上怕是有意要将公主许配给李重,这次归来想必是要完婚了。”林清平还是一贯的微笑道。
“干嘛不再等等?”由于渐渐熟悉林清平直截了断的说话风格,我便追问道。
“为了坚定他为国尽忠的决心吧。战争恐怕难以避免,但此刻还未到一触即发的时候。”林清平淡淡的眼眸依旧难以捉摸。
“京城都有北方逃来的难民了,就在城门入口那里,前几日我听家仆说的。”我叹了口气。林清平没有再回答,但我看得出他对难民的事情很在意。能让这个孩子般难以捉摸的人严肃下来的总是那些涉及到民生的事情。
“柳扶桑!”
“太子殿下?”我回道。
“你会不会骑马?”泰明饶有兴趣的问。
“算是会吧,不过技术很差。”我坦白的承认。
“你真的会吗,?”泰明瞥了我一眼,转而对李重说,“他这人,说话总这样,会就会,不会就不会好了,非要模棱两可的。”
“我军中若是生在平原的人,骑术大多比家乡在南方山区的好些。柳太傅哪里人呢?”李重问道。
“冀州龙水镇人。”我回答。
“可是和段尚书同乡?”李重看着我。
“正是。”
“那是旧相识了吧。”李重一笑,那嘴角的线条仍然可见其克制的个性。
“私塾中便认识。不过段大人才识过人,位高权重,我怎么敢再高攀呢。”我半开玩笑的说道。
“段尚书是我朝最年轻的探花,听说他当年所作文章论的是法、刑、监三权分立。皇上对他极为赏识,破格直升至刑部尚书。如今正是朝廷用人之际,柳太傅恐怕太过淡泊了吧。”李重说完把目光停在我手中的折扇上。
我付之一笑,将扇子合起。
泰明一直不大喜欢段浩哉,就打断了我与李重的谈话。他们二人又谈了片刻,便有公公来请李重去御书房一趟,于是李重便告辞了。
第十章 妥协
“搬走?你要搬到哪去?”泰明惊愕的看着我。
“我在竹条街买了座宅子,差人整理好了。前日已经禀明了皇上。”我答道。
“你早就准备好了吗?迫不及待的要跑了?”泰明扔开笔瞪着我。
“小生没有跑的意思啊。只是住在外边,每日还是会来宫中给太子上课的。”我尽量解释道。
泰明冷冷的看了我一眼,笑道:“人皆言道:风流状元柳扶桑,醉乡楼里搂醉香。此言果然不假。这么些日子太傅你怕是早已扛不住了吧!”
知道泰明故意挑衅,我漫不经心的扇着扇子,微笑道:“太子明察秋毫。小生出自商贾之家,离不开那些胭脂粉黛。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粗鄙之人自当居于粗鄙之处,怎好玷污了圣殿华宇。”
泰明最是见不得我这副“狐狸样”,他甩下一句“要走就赶快走”便弃案而去。
我想我可能伤害这骄傲的小子的感情了。好像要躲避他似的。虽然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但我也懒得再解释。被人戳着脊梁骨说“搂醉香”这类不堪入耳的话,虽然犯不上较真,心里也确实有些不痛快。于是我心一横,索性晾他两天再说。
小三子如果不那么聒噪,倒真是个得力的下人。我打赏了他,又夸赞一番,这少年便兴冲冲的跑开了。
昨日和泰明说过后,我便收拾了东西,乘马车到了新居。最大的房间我改作了书房,卧室相比之下就小多了。书房里摆着林清平那里搜刮来的纸和砚,墙上是那日我们一同画的轻山远水图,搬过来那天他表好送来的。
“净几明窗,焚香掩卷,每到会心处,欣然独笑……”折腾了一天,夜幕低垂,我终于得以安坐在花了不少钱定制的檀木书桌前怡然自得的看书饮茶。
我正沉浸在独自一人的愉悦中,突然耳畔“哐啷”一声,我的“明窗”就窗纸大破,呜呼哀哉了。我顿时怒不可遏,但又觉得此场景极为熟悉……
“……客来相与,脱去形迹,煮苦茗,赏文章,”黑衣男子接到,“怎么样,正契合这句,我来的是时候吧。”
又是破窗而入,又接我的自吟,你就不能有点创意啊。我心里暗暗咒骂,心疼的看着我满地的窗纸。“公子这回是碰巧了?”我叹道。
“不是不是,上回是碰巧听到你吟诗,好奇才进去的,这回是专门来看你的。”黑衣男子朗声笑道。
“公子认识我?还知道我搬到这里了?”我再次打量这个男人的脸,由于上次见过一面,所以这一次不再那么惊诧,得以好好观察。我这才发现这个男人从深邃的五官上看也确实并非南国汉人。
“你不是今年的状元柳扶桑吗?揭榜那天我在人群里看到你从妓院下来的。我本想看看这南国状元什么模样,一看,哈哈,这不是那晚那个咬文嚼字的小书生嘛!”男人一边回忆一边大笑。
我几乎咬牙切齿的说:“公子好记性,好汉不提当年勇了。”
“哈哈,你还是这副心口不一的老样子嘛!”男人笑得更加大声。
“我与公子并不熟吧,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我打开折扇,定神问道。
男人似乎一时有些赧颜,沉吟了一会,说:“就跟你说了吧,其实这房子……是我一个美人的家。我这趟来南边,也就是为了见她,谁想到来了却人去楼空,和先前的管家一打听,只道是房子已经转卖给了一个叫柳扶桑的官家,三个月前那美人就投奔娘家去了……”
看着男人这副沮丧的表情,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男人羞恼的轻哼了一声。
“公子尊姓大名?”由于幸灾乐祸,我一扫先前的不快。
“耶律直古。”
“可是真名?”
“废话!”
耶律直古直言直语,我也不再计较。我虽不敢确定他的话是否属实,不过也不再像先前那般提防。倘若是真名,如此大胆报上,料想也不会是北国机要人物。
“那么,敢问耶律公子来见我所为何事?”我问他。
“我嘛,对你们诗词之类,怎么说呢……应该说是深爱?咳,这么文绉绉的词,反正就是很感兴趣吧!”耶律直古说道,“你既然是状元,文采想必了得,能否对我指点一二?”
“喜欢诗词歌赋和破窗而入的侠客?”我略带嘲讽的笑道。
耶律外表粗犷,心思却细密,他听出我话音的嘲弄,不过只是扬了扬眉毛,道:“下次走门就是了!”
我满意的点点头。其实耶律直古汉文底子不错,这一夜我们便在平仄声韵中度过。鸡鸣破晓之时,耶律直古又在我的鄙夷中挠头笑着飞窗而去。待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外,我才不禁露出了笑容。突然间对自己作太傅的职业生涯有了信心呢,我用扇子敲着酸痛的脖子,准备在赶到宫中前和衣睡一会。
“父皇要把皇姐嫁给李重了。”泰明玩弄着茶杯自言自语一般对我说。
明福帝姬公主与太子同为皇后所出,今年快满二十岁了。我思忖。
“喂。”
“那李将军就成了你的姐夫了呢。”我回应道。
“是啊。”泰明说。
一阵沉默。
“柳扶桑,你生我气了?”
“没,怎么会?”
“那今天怎么这么沉默。”
“抱歉,刚才在想自己的私事。我们继续讲课吧。”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