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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好一阵,还没到,静秋正要再歇息一会,突然听到远远的什么地方,传来一阵手风琴声,她没想到这个小山村里还会有人拉手风琴,不由得站在那里,聆听起来。
的确是手风琴声,拉的是,这是一首节奏很快的手风琴曲,静秋也练过,不过练得还不到家,右手比较熟练,但左手不行。她发现这个拉琴的人不仅右手很熟,左手和弦也很熟,拉到激昂之处,真的有如万马奔腾,风起云涌。
琴声是从一排工棚样的房子里传出来的,那些房子不象村民们住的房子,单家独户,而是一长条好几间房子连在一起,想必是“贪贪队”的房子了。
静秋问欢欢:“你三爹是不是住在那里面?”
“嗯。”欢欢见已经到了,英雄起来了,腿也不晕了,就想挣脱静秋,自己跑过去。
静秋牵着欢欢,向那排房子走去。现在她能清楚地听见手风琴声了,琴声已经变成了,有几个男声加入进来,用中文唱着这首歌,似乎都是手里忙着别的事,嘴里漫不经心地唱着。但就是这样的漫不精心,时断时续,低声哼唱,使得那歌声特别动听。
静 秋听得入迷了,仿佛置身在一个童话的世界。暮色四起,炊烟袅袅,空气中飘荡着山村特有的那种清新气味,耳边是手风琴声和男生们的低声合唱,这个陌生的山 村,突然变得亲切起来,有了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人气息,似乎各种感官都浸润在一种只能被称为小资产阶级情调的气氛中。
欢欢挣脱静秋的手,向那排房子跑去,进了第三个门,而手风琴声也随之停了下来。她猜那个拉琴的人,很可能就是欢欢的三爹,也就是张村长的三儿子。
她有点好奇,到底这位三儿子是会更象大儿子长森呢,还是更象二儿子长林?不知道为什么,她很希望他象长森,因为这样优美的琴声,好像没道理是从长林那样的男人手下倾泻出来的。她知道这样想对长林很不公平,但她仍然忍不住要这样想。
3
静秋象等着玩魔术的人揭宝一样,等待欢欢的三爹从那房子里出来,她想如果他不是那个拉手风琴的,就是那几个唱歌的当中的一个。她没想到在世界的这个角落,居然有这么一群会唱的人,也许这里的村民都不知道这首歌是苏联歌曲,所以这些勘探队员可以自由自在地唱。
过了一会,静秋看见一个人抱着欢欢出来了。他穿着深蓝色齐膝棉大衣,大概是勘探队发的,因为静秋已经看见好几个穿这样衣服的人在房子周围走动了。欢欢挡住了他脸的一部分,直到他快走到她跟前,放下了欢欢,静秋才看见了他脸的全部。
静 秋看一个人的时候,总象是脑子里有一双眼睛,心里有另一双眼睛一样。脑子里的那双眼睛告诉她,这个人不符合无产阶级的审美观,因为他脸庞不是黑红的,而是 白皙的;他的身材不是壮得“象座黑铁塔”,而是偏瘦的;他的眉毛倒是比较浓,但不象宣传画上那样,象两把剑,从眉心向两边朝上飞去。他的眉毛浓虽浓,但一 点不剑拔弩张。一句话,他不符合无产阶级对“英俊”的定义。
记得有部文化革命前夕拍摄的电影,叫,里面有个叫林育生的,算是个思想落后的青年,怕下农村,怕到艰苦的地方去锻炼。林育生是达式常演的,那时的达式常,还很年轻,瘦瘦的,轮廓分明,有点白面书生的味道,长相很符合那个角色。
如果静秋是导演,如果要她来给欢欢的三爹分配一个角色,她就要分派他演那个林育生,因为他的长相不革命,不武装,很小资产阶级。
但她心里那双眼睛却在尽情欣赏他的这些不革命的地方,只不过还没有形成鲜明的观点,只是一些潜藏在意识里的暗流。她只知道她的心好像悸动了一阵,人变得无比慌乱,突然很在乎自己的穿着打扮起来。
她那天穿的是一件她哥哥穿过的旧棉衣,象中山装,但不是中山装,上面只有一个衣袋,被称作“学生装”。“学生装”的小站领很矮,而静秋脖子很长,她觉得自己现在看上去一定象个长颈鹿,难看死了。
静秋的父亲很早就被遣送到乡下劳动改造去了,家里三兄妹就靠母亲一个人做小学老师的工资维持,一直都很困难,所以静秋总是穿哥哥的旧衣服。好在那是个不讲究穿着的年代,虽然穿男孩衣服仍然被人笑话,但习惯了也就不当回事了。
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对自己的穿着这样上心,好像生怕留给他一个不好的印象一样,她简直不记得自己还在谁的面前这样关心过自己的长相和穿着,也不记得自己在谁的面前曾经这样局促不安。
她班上的男生好像都很怕她一样,小学初中还有人欺负她,到了高中,他们一个个都象很怕她似的,连正眼望她一下都不敢,一说话就脸红,所以她也从来没关心过他们对她的穿着长相满意还是不满意,都是一群小毛孩。
但 眼前这个人,却能使她紧张到心痛的地步。她觉得他穿得很好,他洁白的衬衣领从没扣扣子的蓝色大衣里露出来,那样洁白,那样挺括,一定是用那种静秋买不起的 “涤良”布料做的。衬衣外面米灰色的毛背心看上去是手织的,连很会织毛衣的静秋也觉得那花色很好看很难织。他还穿着一双皮鞋,静秋不由得看了看自己脚上那 双褪了色的解放鞋,觉得这一贫一富,形成的对比太鲜明了。
他在对她微笑,看着她,却仿佛是在问欢欢:“这是你静姑姑?”然后他才跟她打个招呼,“今天刚来的?”
他说的是普通话,而不是K县的话,也不是K市的话。静秋不知道是不是该跟他讲普通话。她的普通话也讲得很好,是学校广播站的播音员,经常被选去联欢会上报节目、运动会上播送稿件的,但她平时不好意思讲普通话,因为K市除了外地人,其他的都不会在日常生活中讲普通话的。
静秋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讲普通话,也许是因为跟她这个外来人才讲的吧。她“嗯。”了一声,算是答过了。
他问:“作家同志是从县城过来的还是从严家河过来的?”他的普通话很好听。
“我不是作家,”静秋不好意思地说,“你别乱叫。我们从县城过来的。”
“那肯定累坏了,因为从县城过来只能走路,连手扶拖拉机都没办法开的。”他说着,向她伸过手来,“吃糖。”
静秋看见他手中是两粒花纸包着的糖,好像不是K市市面上买得到的。她羞涩地摇摇头:“我不吃,谢谢了,给小孩子吃吧…”
“你不是小孩子?”他看着她,象看个小孩子一样。
“我你没听见欢欢叫我‘姑姑’?”
他笑了起来,静秋很喜欢看他笑。
有些人笑起来,只是动员了脸部的肌肉而已,他们的嘴在笑,但他们的眼睛没笑,眼神仍然是冷漠的,甚至是仇恨的。但他笑的时候,鼻子两边现出两道笑纹,眼睛也会微微眯缝起来,给人的感觉是他的笑完全是发自内心的,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嘲讽的,而是全心全意的笑。
“不是小孩子也可以吃糖的,”他说着,又把糖递过来,“拿着吧,别不好意思。”
静秋只好接过糖,自我安慰说:“我替欢欢拿着。”欢欢抢上来要静秋抱,静秋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一下就笼络住了欢欢的心,她有点受宠若惊,抱起欢欢,对他说:“大妈叫你回家吃饭的,我们走吧。”
他伸出手,让欢欢到他那里去:“欢欢,还是让三爹抱吧,姑姑今天走了好多路,肯定累了”
欢欢没反对,他走上来从静秋手里把欢欢抱过去了,示意静秋走前面。静秋不肯,怕他走在她后面看见她走路姿势不好看,或者她衣服有什么不对头,就固执地说:“你走前面,我…不知道路。”
他没再坚持,抱着欢欢走在前面,静秋走在他后面,看见他象受过训练的军人,两条长腿笔直地向前迈动。她觉得他既不像他大哥长森,又不像他二哥长林,他好像来自另一个家庭一样。
她问:“刚才是你…在拉手风琴?”
“嗯,你听见了?是不是听出很多破绽?”
静秋看不见他的脸,但她感觉就是从他的背影,她都能感觉到他在微笑。她不好意思地说:“我…哪里听得出破绽?我又不会拉琴。”
“谦虚使人进步,你这么谦虚,进步肯定很快。”他站住,微微转过身,“但撒谎不是好孩子,你肯定会拉。你带琴来了没有?”他见她摇头,就提议说,“那我们转回我那里,你拉两曲我听听?”
静秋吓得乱摆手:“不行,不行,我拉得太糟糕了,你拉得…太好了,我不敢拉。”
“那改日吧…”说完;继续往前走。
静秋不置可否,好奇地问:“怎么你们那里的人都会唱?”
“这歌挺有名,五十年代很流行,很多人都会唱。你也会唱?”
静秋想了想,没说自己会唱还是不会唱。她的思绪一下子从山楂树这首歌,跳到今天路上看见的那棵山楂树去了:“歌里边说…山楂树是开白花的,但是今天张村长说山上那棵山楂树是开…红花的。”
“嗯,有的山楂树是开红花的。”
“那树真的是因为烈士的鲜血浇灌了树下的土地,花才变成红色的吗?”她问完了,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傻。她感觉他在笑,就问,“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问题问得很傻?我只是想弄清楚,才好写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