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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太太先没接口,顿了顿方笑道:“绍甫我就恨他那时候日本人来——”他在南京故宫
博物院做事,打起仗来跟着撤退,她正带着孩子们回娘家,在上海。“他把他们的古董都装
箱子带走了,把我的东西全丢了。我的相片全丢了,还有衣裳,皮子,都没了。”
“嗳,从前的相片就是这样,丢了就没了。”伍太太虽然自己年青的时候没有漂亮过,
也能了解美人迟暮的心情。
“可不是,丢了就没了。”
她带着三个孩子回北京去。重庆生活程度高,小公务员无法接家眷,抗战八年,胜利后
等船又等了一年。那时候他不知怎么又闹意见赌气不干了,幸而有个朋友替他在上海一个大
学图书馆找了个事,他回北京去接了她出来。
她跟伍太太也是久别重逢。伍太太现在又是一个人,十分清闲,常找她来,其实还可以
找得勤些,住得又近,但是打电话去,荀太太在电话上总有点模糊,说什么都含笑答应着,
使人不大确定她听明白了没有。派人送信,又要她给钱。
她不愿让底下人看不起她穷亲戚,总是给得太多。寄信去吧,又有点不甘心,好容易又
都住上海了,还要写信。这次收到回信,信封上多贴了一张邮票,伍太太有啼笑皆非之感。
她连邮局也要给双倍。
先在虹口租了间房,有老鼠,把祖铭的手指头都咬破了。
米面口袋都得悬空吊着,不然给咬了个窟窿,全漏光了。
“现在搬的这地方好,”荀太太常说。
上次苑梅到同学家去,伍太太叫她顺便弯到荀家去送个信,也是免得让荀太太又给酒钱
。是个阴暗的老洋房,他们住在二楼近楼梯口,四面的房门,不大,一只两屉桌,一只五斗
橱,隔开一张双人木床与小铁床。锅镬砧板摆了一桌子,小煤球炉子在房门外。荀太太笑嘻
嘻迎接着,态度非常大方自然,也没张罗茶水,就像这是学生宿舍。
就她一个人在家。祖铭进中学,十四岁了,比他爸爸还要高,爱打篮球。荀太太常说他
去看球赛了。
“他们有了两个孩子之后不想要了,祖铭是个漏网之鱼。
有天不知怎么没用药——是一种牙膏似地挤出来,”伍太太有一次笑着轻声告诉苑梅。
漏网之鱼倒已经这么大了。怎么能跟父母住一间房,多么不便。苑梅这么一想,马上觉
得不应该,虽说久别胜新婚,人家年纪不轻了,怎么想到这上头去。子范刚走,难道倒已经
心理不正常起来了?现代心理学的皮毛她很知道一些,就是不用功。所以她父亲就气她不肯
念书——就喜欢她一个人,这样使他失望,中学毕业就跟一个同学的哥哥结婚了,家里非常
反对。她从小家里有钱,所以不重视钱,现在可受别了。
要跟子范一块去是免开尊口,他去已经是个意外的机会。
她是感染了战后美国的风气,流行早婚。女孩子背上一只背袋驼着婴儿,天下去得。连
男孩子都自动放弃大学学位,不慕荣利,追求平实的生活。
子范本来已经放弃了,找了个事,还不够养家,婚后还是跟父母住。美国也是小夫妇起
初还是住在老家里,不过他们不限男家女家。
想不到这时候倒又蹦出这么个机会来。难道还要他放弃一次?仿佛说不过去。
他走了,丢下她一个人吊儿郎当,就连在娘家都不大合适,当她是个大人吧,说大不大
,说小不小。想出去找个事做,免得成天没事干,中学毕业生能做的事,婆家通不过,他们
面子上下不来。
最气人的是如果没有结婚,正好跟他一块去——她父母求之不得,供给她出国进大学。
这时候只好眼看着弟弟妹妹一个个出去,也不能眼红。
她不是不放心他。但是远在万里外,如果要完全放心,那除非是不爱他,以为他没人要
,没有神话里一样美丽的公主会爱上他。
她母亲当初就是跟父亲一块出去的,她还是在外国出世的,两三岁才托便人带她回来,
什么都不记得的,多冤!听上去她母亲在外国也不快乐。多冤!
其实伍太太几乎从来不提在国外那几年。只有一次,回国后初次见到荀太太,讲起在外
面的伙食问题,“还不是自己做,”伍太太咕哝了一声,却又猝然道:“说是红烧肉要先炸
一下。”
荀太太怔了怔,抗议地一声娇叫:“不用啊!”
“说要先炸*獱。”伍太太淡然重复了一句。
荀太太也换了不确定的口气,只喃喃地半自言自语:“用不着炸*獱!”
“嗳,说是要先炸。”像是声明她不负责任,反正是有这话。她虽然没像荀太太“三日
入厨下”,也没多享几天福,出阁不久就出国了。不会做菜,红烧肉总会做的,但是做出来
总是亮汪汪的一锅油,里面浮着几小块黑不溜秋的瘦肉,伍先生生气地说:“上中学时候偷
着拿两个脸盆倒扣着炖的还比这好。”
后来有一次开中国学生会,遇见两个女生——她们虽然平日不开伙仓,常常男朋女友大
家合伙打牙祭——听她们说红烧肉要先炸过,将信将疑。她们又不是华侨,不然还以为是广
东菜福建菜的做法,如果广东人福建人也吃红烧肉的话。
回去如法炮制,仿佛好些,不过要炸得恰正半生不熟也难,油不是多了就是少了,不是
炸僵了就是炸得太透,再一煨,肉就老了。
回国几年后,有一次她拿着一只猪皮白手袋给荀太太看,笑道:“怪不得他们的肉没皮
,都去做鞋做皮包去了!”
荀太太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声,半晌方恍然道:“所以他们红烧肉要炸——没皮!不
然肥肉都化了。”
“嗳,是说要炸嘛,”伍太太夷然回答,就像是没听懂。她为它烦恼了那么久的事,原
来有个简单的解释,倒仿佛是她笨,苦都是白苦了,苦得冤枉。
一个红烧肉,梳一个头,就够她受的。本来也不是非梳头不可,穿中式裙袄,总不能剪
发。当时旗袍还没有名闻国际,在国外都穿洋服,只带一两套亮片子绣花裙袄或是梯形旗袍
,在化装跳舞会上穿。就她一个人怕羞不肯改装,依旧一件仿古小折枝织花“摹本缎”短袄
,大圆角下摆;不长不短的黑绸绉裥裙,距下缘半尺密密层层镶着几道松花彩蛋色花边,也
足有半尺阔,倒像前清袄袖上的三镶三滚,大镶大滚,反而引人注目。她也不是不知道。也
是因为他至少看惯了她这样子,骤然换个样子就怕更觉得丑八怪似的。好在她又不上学,就
触目点也没关系。
他倒也没说什么。一直听见外国人夸赞中国女人的服装美丽,外国太太们更是“哦”呀
“啊”的没口子称道,漆黑的长发又更视为一个美点,他没想到东方美人没有胖胖的戴眼镜
的。
他们定亲的时候就听见说她是个学贯中西的女学士,亲戚间出名的。但是因为害羞,外
国人总以为她不懂英文。她那一身异国风味的装束也是一道屏障。拖着个不擅家务又不会应
酬的丑太太到东到西,他不免怨声载道。
她就最怕每逢寒暑假,他总要纠合男女友人到欧洲各地旅行观光。一到了言语不通的地
方,就像掉到浆糊缸里,还要订旅馆,换钱,看地图,看菜单,看帐单,坐地铁,赶火车,
赶导游公车。是他组织的旅行团,他太太天然是他的副手,出了乱子饱受褒贬。女留学生物
以稀为贵,一出国门身价十倍,但是也指不定内中真会出个把要人太太。伍先生对她们小心
翼翼,道地绅士作风,止于培植关系,一味嗔怪自己太太照顾不周。
她闷声不响的,笑起来倒还是笑得很甜,有一种深藏不露的,不可撼的自满。他至少没
有不忠于她。样样不如人,她对自己腴白的肉体还有几分自信。
家里也就是为了不放心他,要她跟了去。他一来功课繁重,而且深知读名学府就是读个
“老同学网”。外国公子王孙结交不上,国内名流的子弟只有更得力。新来乍到,他可以陪
着到东到西寸步不离。起先不认识什么人,但是带家眷留学的人总是有钱罗,热心的名声一
出,自然交游广阔起来。他在学生会活动,也并不想出风头,不过捧个场,交个朋友。
应酬虽多,他对本国女性固然没有野心,外国女人也不去招惹。他生就一副东亚病夫相
,瘦长身材,凹胸脯,一张灰白的大圆脸,像只磨得黯淡模糊的旧银元,上面架副玳瑁眼镜
,对西方女人没有吸引力。
花街柳巷没门路,不知底细的也怕传染上性病。一回国,进了银行界,很快地飞黄腾达
起来,就不对了。
沉默片刻后,荀太太把声音一低,悄悄地笑道:“那天绍甫拿了薪水,沈秉如来借钱。
”他们夫妇背后都连名带姓叫他这妹夫沈秉如。妹妹却是“婉小姐”,从小身体不好,十分
娇惯。
苑梅见她顿了一顿才说,显然是不能决定当着苑梅能不能说这话。但是她当然知道他们
家跟她小姑完全没有来往,不怕泄漏出去。
苑梅想着她应当走开——不马上站起来,再过一会。但是她还是坐着不动。走开让她们
说话,似乎有点显得冷淡,在这情形下。她知道荀太太知道她母亲为了她结婚的事夹在中间
受了多少气,自然怪她,虽然不形之于色。同时荀太太又觉得她看不起她。子女往往看不得
家里经常周济的亲戚,尤其是母亲还跟她这么好。苑梅想道:“其实我就是看不起声名地位
,才弄得这样。她哪懂?”反正尽可能地对她表示亲热点。
荀太太轻言悄语笑嘻嘻的,又道:“洪二爷也来借钱。幸亏刚寄了钱到北京去。”
伍太太不便说什么,二人相视而笑。
荀太太又笑道:“绍甫一说‘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