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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道我摸不清楚你弯弯扭扭的心肠!”
姚先生气得身子软了半截,倒在藤椅子上,一把揪住他太太颤巍巍说道:“太太你看看
你生出这样的东西来,你——你也不管管她!”
姚太太便揪住曲曲道:“你看你把你爸爸气成这样!”
曲曲笑道:“以后我不许小王上门就是了!免得气坏了爸爸。”
姚太太道:“这还像个话!”
曲曲接下去说道:“横竖我们在外面,也是一样的玩,丢丑便丢在外面,也不干我事。”
姚先生喝道:“你敢出去!”
曲曲从他身背后走过,用鲜红的指甲尖在他耳朵根子上轻轻刮了一刮,笑道:“爸爸,
你就少管我的事罢!别又让人家议论你用女儿巴结人,又落一个话柄子!”
这两个“又”字,直钻到姚先生心里去。他紧涨了脸,一时挣不出话来,眼看着曲曲对
着镜子掠了掠鬓发开提取出一件外套,翩然下楼去了。
从那天起,王俊业果然没到姚家来过。可是常常有人告诉姚先生说看见二小姐在咖啡馆
里和王俊业握着手,一坐坐上几个钟头。姚先生的人缘素来不错,大家知道他是个守礼君子
,另有些不入耳的话,也就略去不提了。然而他一转背,依旧是人言籍籍。到了这个地步,
即使曲曲坚持着不愿嫁给王俊业,姚先生为了她底下的五个妹妹的未来的声誉,也不能不强
迫她和王俊业结婚。
曲曲倒也改变了口气,声言:“除了王俊业,也没有别人拿得住我。钱到底是假的,只
有情感是真的——我也看穿了,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她这一清高,抱了恋爱至上主义,别的不要紧,吃亏了姚先生,少不得替她料理一切琐
屑的俗事。王俊业手里一个钱也没有攒下来。家里除了母亲还有哥嫂弟妹,分租了人家楼上
几间屋子住着,委实再安插不下一位新少奶奶。姚先生只得替曲曲另找一间房子,买了一堂
家具,又草草置备了几件衣饰,也就所费不赀了。曲曲嫁了过去,生活费仍旧归姚先生负担
。姚先生只求她早日离了眼前,免得教坏了其他的孩子们,也不能计较这些了。
幸喜曲曲的底下几个女儿,年纪都还小,只有三小姐心心,已经十八岁了,然而心心柔
驯得出奇,丝毫没染上时下的习气,恪守闺范,一个男朋友也没有。姚先生过了一阵安静日
子。
姚太太静极思动,因为前头两个女儿一个嫁得不甚得意;一个得意的又太得意了,都于
娘家面子有损。一心只想在心心身上争回这口气,成天督促姚先生给心心物色一个出类拔萃
的。姚先生深知心心不会自动地挑人,难得这么一个听话的女儿,不能让她受委屈,因此勉
强地打起精神,义不容辞地替她留心了一下。
做媒的虽多,合格的却少。姚先生远远地注意到一个杭州富室嫡派单传的青年,名唤陈
良栋,姚先生有个老同事,和陈良栋的舅父是干亲家,姚先生费了大劲间接和那舅父接洽妥
当,由舅父出面请客,给双方一个见面的机会。姚先生预先叮嘱过男方,心心特别的怕难为
情,务必要多请几个客,凑成七八个人,免得僵的慌。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宴席的坐位,可
别把陈良栋排在心心贴隔壁。初次见面,双方多半有些窘,不如让两人对面坐着。看得既清
晰,又没有谈话的必要。姚先生顾虑到这一切,无非是体谅他第三个女儿不擅交际酬应,怕
她过于羞人答答的,犯了小家子气的嫌疑。并且心心的侧影,因为下颔太尖了,有点单薄相
,不如正面美。
到了介绍的那天晚上,姚先生放出手段来:把陈良栋的舅父敷衍得风雨不透,同时匀出
一只眼睛来看陈良栋,一只眼睛管住了心心,眼梢里又带住了他太太,唯恐姚太太没见过大
阵仗,有失仪的地方。散了席,他不免精疲力尽。一回家便倒在藤椅上,褪去了长衫,衬衣
,只剩下一件汗衫背心,还嚷热。
姚太太不及卸妆,便赶到浴室里逼着问心心:“你觉得怎么样?”
心心对着镜子,把头发挑到前面来,漆黑地罩住了脸,左一梳,右一梳,只是不开口。
隔着她那藕色镂花纱旗袍,胸脯子上隐隐约约闪着一条绝细的金丝项圈。
姚太太发急道:“你说呀!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尽管说!”
心心道:“我有什么可说的!”
姚先生在那边听见了,撩起裤脚管,一拍膝盖,呵呵笑了起来道:“可不是!她有什么
可批评的?家道又好,人又老实,人品又大方,打着灯笼都没处找去!”
姚太太望着女儿,乐得不知说什么才好,搭讪着伸出手来,摸摸心心的胳膊,嘴里咕哝
道:“偏赶着这两天打防疫针!
你瞧,还肿着这么一块!”
心心把头发往后一撩,露出她那尖尖的脸来。腮上也不知道是不是胭脂,一直红到鬓角
里去。乌浓的笑眼,笑花溅到眼睛底下,凝成一个小酒涡。姚太太见她笑了,越发熬不住要
笑。
心心低声道:“妈,他也喜欢看话剧跟电影;他也不喜欢跳舞。”
姚太太道:“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怎么老是‘也’呀‘也’的!”
姚先生在那边房里接口道:“人家是志同道合呀!”
心心道:“他不赞成太新式的女人。”
姚太太笑道:“你们倒仿佛是说了不少的话!”
姚先生也笑道:“真的,我倒不知道我们三丫头这么鬼精灵,隔得老远的,眉毛眼睛都
会传话!早知道她有这一手儿,我也不那么提心吊胆的——白操了半天心!”
心心放下了桃花赛璐璐梳子,掉过身来,倚在脸盆边上,垂着头,向姚太太笑道:“妈
,只是有一层,他不久就要回北京去了,我……我……我怪舍不得您的!”
姚先生在脱汗衫,脱了一半,天灵盖上打了个霹雳,汗衫套在头上,就冲进浴室。叫道
:“你见了鬼罢?胡说八道些什么?陈良栋是杭州人,一辈子不在杭州就在上海,他到北京
去做什么?”
心心吓怔住了,张口结舌答不出话来。
姚先生从汗衫领口里露出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盯住他女儿,问道:“你说的,是坐在你
对面的姓陈的么?”
心心两手护住了咽喉,沙声答道:“姓陈的,可是他坐在我隔壁。”
姚先生下死劲啐了她一口,不想全啐在他汗衫上。他的喉咙也沙了,说道:“那是程惠
荪。给你介绍的是陈良栋,耳东陈。好不要脸的东西,一厢情愿,居然到北京去定了,舍不
得妈起来!我都替你害臊!”
姚太太见他把脖子都气紫了,怕他动手打人,连忙把他往外推。他走了出去,一脚踢在
门上,门“蹦”地一声关上了,震得心心索索乱抖,哭了起来。姚太太连忙拍着哄着,又道
:“认错人了,也是常事,都怪你爸爸没把话说明白了,罚他请客就是了!本来他也应当回
请一次。这一趟不要外人,就是我们家里几个和陈家自己人。”
姚先生在隔壁听得清楚,也觉得这话有理,自己的确莽撞了一点。因又走了回来,推浴
室的门推不开,仿佛心心伏在门上呜呜咽咽哭着呢。便从另一扇门绕道进去。他那件汗衫已
经从头上扯了下来,可是依旧套在颈上,像草裙舞的花圈。他向心心正色道:“别哭了,该
歇歇了。我明天回报他们,就说你愿意再进一步,做做朋友。明后天我邀大家看电影吃饭,
就算回请。他们少爷那方面,我想绝对没有问题。”
心心哭得越发嘹亮了,索性叫喊起来,道:“把我作弄得还不够!我——我就是木头人
,我——我也受不住了哇!”
姚先生姚太太面面相觑。姚太太道:“也许她没有看清楚陈良栋的相貌,不放心。”
心心蹬脚道:“没有看清楚,倒又好了!那个人,椰子似的圆滚滚的头。头发朝后梳,
前面就是脸,头发朝前梳,后面就是脸——简直没有分别!”
姚先生指着她骂道:“人家不靠脸子吃饭!人家再丑些,不论走到那里,一样的有面子
!你别以为你长得五官端正些,就有权利挑剔人家面长面短!你大姊枉为生得齐整,若不是
我替她从中张罗,指不定嫁到什么人家,你二姊就是个榜样!”
心心双手抓住了门上挂衣服的铜钩子,身体全部的重量都吊在上面,只是嚎啕痛哭。背
上的藕色纱衫全汗透了,更兼在门上揉来揉去,揉得稀皱。
姚太太扯了姚先生一把,耳语道:“看她这样子,还是为了那程惠荪。”
姚先生咬紧了牙关,道:“你要是把她嫁了程惠荪哪!以后你再给我添女儿,养一个我
淹死一个!还是乡下人的办法顶彻底!”
程惠荪几次拖了姚先生的熟人,一同上门来谒见,又造了无数的借口,谋与姚家接近,
都被姚先生挡住了。心心成天病奄奄的,脸色很不好看,想不到姚先生却赶在她头里,先病
倒了。中医诊断说是郁愤伤肝。
这一天,他发热发得昏昏沉沉,一睁眼看见一个蓬头女子,穿一身大红衣裳,坐在他床
沿上。他两眼直瞪瞪望着她,耳朵里嗡嗡乱响,一阵阵的轻飘飘往上浮,差一点昏厥了过去
。
姚太太叫道:“怎么连也不认识了?”
他定眼一看,可不是!烫鬈的头发,多天没有梳过,蟠结在头上,像破草席子似的
。敞着衣领,大襟上钮扣也没有扣严,上面胡乱罩了一件红色绒线衫,双手捧着脸,哭道:
“爸爸!爸爸!爸爸你得替我做主!你——你若是一撒手去了,叫我怎么好呢?”
姚太太站在床前,听了这话,不由地生气,骂道:“多大的人了,怎么这张嘴,一点遮
拦也没有!就是我们不嫌忌讳,你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