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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睦的人的手里……”罗杰从牙齿缝里迸出一句话来道:“你告诉我,巴克,到底是怎么
一回事?”巴克道:“昨天晚上两点钟,你太太跑到男生宿舍里,看样子是……受了些惊吓
。她对他们讲得不多,但是……很够作他们胡思乱想的资料了。今天早上,她来看我,叫我
出来替她作主。我自然是很为难,想出了几句话把她打发走了。想不到她一不做,二不休,
就此去找毛立士。你知道毛立士为了上次开除那两个学生的事,很有些不高兴你。他明知她
没有充分的离婚理由;可是他一口答应为她找律师,要把这件事闹大一点。下午,你的岳母
带了女儿四下里去拜访朋友,尤其是你的同事们。现在差不多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国人家,全
都知道了这件事。”
罗杰听了这些话,脸青了,可是依旧做出很安闲的样子,人靠在窗口上,两只大拇指插
在裤袋里,露在外面的手指轻轻地拍着大腿。听到末一句,他仿佛是忍不住了,失声笑了起
来道:“这件事?……我还是要问你,这件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犯了法么?”巴克
躲躲闪闪地答道:“在法律上……自然是……当然是没有法律问题……”罗杰的笑的尾声,
有一些像呜咽。他突然发现他是有口难辩;就连对于最亲信的朋友,譬如巴克,他也没有法
子解释那误会。至于其他的人,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国社会,对于那些人,他有什么话可说呢
?那些人,男的像一只一只白铁小闹钟,按着时候吃饭,喝茶,坐马桶,坐公事房,脑筋里
除了钟摆的滴嗒之外什么都没有;也许因为东方炎热的气候的影响,钟不大准了,可是一架
钟还是一架钟。女的,成天的结绒线,茸茸的毛脸也像了拉毛的绒线衫……他能够对这些人
解释愫细的家庭教育的缺陷么?罗杰自己喜欢做一个普通的人。现在,环境逼迫他,把他推
到大众的圈子外面去了,他才感觉到圈子里面的愚蠢——愚蠢的残忍……圈子外面又何尝不
可怕?小蓝牙齿,庞大的黑影子在头顶上晃动,指指戳戳……许许多多冷酷的思想像新织的
蛛丝网一般地飘粘在他脸上,他摇摇头,竭力把那网子摆脱了。
他把一只手放在巴克的肩上,道:“我真是抱歉,使你这样的为难。我明天就辞职!”
巴克道:“你打算上哪儿去?”罗杰耸了耸肩道:“可去的地方多着呢。上海,南京,北京
,汉口,厦门,新加坡,有的是大学校。在中国的英国人,该不会失业罢?”巴克道:“上
海我劝你不要去,那儿的大学多半是教会主办的,你知道他们对于教授的人选是特别的苛刻
……我的意思是,你知道他们习常的偏见。至于北京之类的地方,学校里教会的气氛也是相
当的浓厚……”罗杰笑道:
“别替我担忧了,巴克,你使我更加的过意不去。那么,明天见罢,谢谢你来告诉我这
一切。”巴克道:“我真是抱歉,但是我想你一定懂得我的不得已……”罗杰笑道:“明天
见!”巴克道:“十五年了,安白登……”罗杰道:“明天见!”
巴克走了之后,罗杰老是呆木木地,面向着窗外站着,依然是把两只大拇指插在裤袋里
,其余的手指轻轻地拍着大腿。
跟着手上的节奏,脚跟也在地上磕笃磕笃踮动。他借着这声浪,盖住了他自己断断续续
的抽噎。他不能让他自己听见他自己哭泣!其实也不是哭,只是一口气一时透不过来。他在
这种情形下不过一两分钟,后来就好了。他要离开香港了,——香港,昨天他称呼它为一个
阴湿,郁热,异邦人的小城;今天他知道它是他唯一的故乡。他还有母亲在英国,但是他每
隔四五年回家去一次的时候,总觉得过不惯。可是,究竟东方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不是他的
工作。十五年前他初到华南大学来教书的时候,他是一个热心爱着他的工作的年青人,工作
的时候,他有时也用脑子思索一下。但是华南大学的空气不是宜于思想的。春天,满山的杜
鹃花在缠绵雨里红着,簌簌落落,落不完地落,红不断地红。夏天,你爬过黄土的垄子去上
课,夹道开着红而热的木槿花,像许多烧残的小太阳。秋天和冬天,空气脆而甜润,像夹心
饼干。山风,海风,呜呜吹着棕绿的,苍银色的树。你只想带着几头狗,呼啸着去爬山,做
一些不用脑子的剧烈的运动。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十五年来,他没有换过他的讲义;物理化
学的研究是日新月异地在那里进步着,但是他从来不看新出的科学书籍与杂志;连以前读过
的也忘了一大半。他直到现在用的还是十五年前他所采用的教科书。二十年前他在英国读书
时,听讲的笔记,他仍旧用作补充材料,偶然在课堂里说两句笑话,那也是十五年来一直在
讲着的。氮气的那一课有氮气的笑话,氢气有氢气的笑话,氧气有氧气的笑话。这样的一个
人,只要他懂得一点点幽默,总不能够过分地看得起自己吧?他不很看得起自己,对于他半
生所致力的大学教育,也没有多少信心。但是,无论如何,把一千来个悠闲的年青人聚集在
美丽的环境里,即使你不去理会他们的智识与性灵一类的麻烦的东西,总也是一件不坏的事
。好也罢,坏也罢,他照那个方式活了十五年了,他并没有碍着谁,他只是一个安分守己的
人,为什么愫细,那黄头发的女孩子,不让他照这样子活下去?
想到愫细,他就到房里去找愫细。她蹲在地上理着箱子,膝盖上贴着挖花小茶托,身边
堆着预备化装跳舞时用的中国天青缎子补服与大红平金裙子。听见他的脚步响,她抬起头来
,但她的眼睛被低垂的灯盏照耀得眩晕了,她看不见他。她笑道:“去了那么久!”他不说
话,只站在门口,他的巨大的影子罩住了整个屋顶。愫细以为他又像方才那么渴望地凝视着
她,她决定慷慨一点。她微微偏着头,打了个呵欠,蓝阴阴的双眼皮,迷朦地要阖下来,笑
道:“我要睡了。现在你可以吻我一下,只一下!”罗杰听了这话,突然觉得他的两只手臂
异常沉重,被气力充满了,坠得酸痛。他也许真的会打她。
他没有,当然他没有,他只把头向后仰着,嘿嘿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像一串鞭炮上面
炸得稀碎的小红布条子,跳在空中蹦回到他脸上,抽打他的面颊。愫细吃了一惊,身子蹲不
稳,一坐坐在地上,愕然地望着他。他好容易止住了笑,仿佛有话和她说,向她一看,又笑
了起来,一路笑,一路朝外走。那天晚上,他就宿在旅馆里。
第二天,他到校长的办公处去交呈一封正式辞职的书信。
巴克玩弄着那张信纸,慢慢地问道:“当然,你预备按照我们原来的合同上的约定,在
提出辞职后,仍旧帮我们一个月的忙?”罗杰道:“那个……如果你认为那是绝对必要的…
…我知道,这一个月学校里是特别的忙,但是,麦菲生可以代我批考卷,还有兰勃脱,你也
表示过你觉得他是相当的可靠……”巴克道:”无论他是怎样的可靠,这是大考的时候,你
知道这儿少不了你。”罗杰不语。经过了这一番捣乱,他怎么能够继续和这里的教授,助教
,书记们共事?他怎么能够管束宿舍里的学生?他很知道他们将他当做怎样的一个下流坯子
!巴克又道:“我很了解你这一次的辞职是有特殊的原因。
在这种情形下,我不能够坚持要求你履行当初的条件。但是我仍然希望你肯在这儿多待
三个礼拜,为了我们多年的交情……我昨天已经说过了,今天我愿意再说一遍:这回的事,
我是万分的对你不起。种种的地方委屈了你,我真是说不出的抱歉。也许你觉得我不够朋友
。如果为了这回事我失去了你这么一个友人,那么我对我自己更感到抱歉了。但是,安白登
,我想你是知道的,为了职务而对不起自己,我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罗杰为他这几句话
说动了心。他是巴克特别赏识的人。在过去的十五年,他办事向来是循规蹈矩,一丝不乱的
,现在他应当有始有终才对。他考虑了一会,决定了道:
“好吧,我等考试完毕,开过了教职员会议再走。”巴克站起身来和他握了握手道:“
谢谢你!”罗杰也站起身来,和他道了再会,就离开了校长室。
他早就预料到他所担任下来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事实比他所想的还要复杂。他是
理科主任兼舍监。在大考期间,他和学生之间极多含有个人性质的接触。考试方面有口试,
实验;在宿舍里,他不能容许他们有开夜车等等越轨行动;精神过分紧张的学生们,往往会
为了一些小事争吵起来,闹到舍监跟前去;有一部分学生提前考完,心情一经松弛,必定要
有猛烈的反应,罗杰不能让他们在宿舍里举行狂欢的集会,搅扰了其他的人。罗杰怕极了这
一类的交涉,因为学生们都是年少气盛的,不善于掩藏他们的内心。他管理宿舍已经多年,
平时得罪他们的地方自然不少,他们向来对于他就没有好感,只是在积威之下,不敢作任何
表示。现在他自己行为不端,失去了他的尊严,他们也就不顾体面,当着他的面出言不逊,
他一转身,便公开地嘲笑他,罗杰在人丛中来去总觉得背上汗湿了一大块,白外套稀皱地黏
在身上。至于教职员,他们当然比较学生们富于涵养,在表面上不但若无其事,而且对于他
特别的体贴,他们从来不提及他的寓所的迁移,仿佛他这些年来一直住在旅馆里一般。他们
也不谈学校里的事,因为未来的计划里没有他,也许他有些惘然。他们避免一切道德问题;
小说与电影之类的消闲品沾着男女的关系太多了,他们不能当着他加以批评或介绍,他们也
不像往常一般交替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