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球。月亮的引力只有地球的四分之一,什么都是轻飘飘的。我现在眼里的小初,便成
了沉甸甸难以捉摸的一团东西。当然是好东西。什么人世间的美与丑,什么我以为只
有自己知道的忧患痛苦感伤,什么人生的价值人活着为什么,什么友谊什么他人即地
狱或天堂都包含在他的小说里了!这样的小说我要是不给发表,我生的儿子也没资格
当编辑了。你知道我儿子当不成编辑并不能算我的错。至于我这辈子娶不到老婆且要
绝子又绝孙,那我可以千真万确地告诉你:我不是故意的。
九 受审
你知道我这个人不相信“勤奋出天才”,而对于“勤能补拙”倒是有点听得进耳。
我平时上班下班大便吃饭时常常背诵一些古典诗词(脑子发昏发病白日梦时自然例外)。
比如今晚,我在一家个体户吃了三两没有肉腥的菜肉水饺,坐在玄武湖公园的一个阴
暗的角落里,抬头望着树缝里闪闪烁烁的月亮,嘴里就背诵起秦观的《鹊桥仙》:纤
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凤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
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在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滋--”
我听得有人在笑,低头看看,秀秀来了。
我说:“你笑什么?”
她说:“你怎么同月亮说话呀?”
我说:“月亮照着你,月亮照着我。”
她竟轻轻地唱起来了。她居然会唱,嗓音嫩嫩的柔柔的,十分好听。可惜唱了月
亮照着你月亮照着我那两句,嘴里就象含了两三颗橄榄,含含混混什么也唱不清了。
然后又跳回月亮照着你月亮照着我,如此往返重复,无穷无尽。
无奈我也只会这么两句。两个人就这么唱着,心情无比舒畅。
后来她说:“换一个吧。”
我说:“好。”
两个人却怎么也想不起唱哪个歌好。恐怕心思都不在歌上。后来我就想起了我屁
股底下的那个玻璃纸包包。我抽出来,笑一笑递给她。
她眼睛一亮,伸出手,又缩了回去。腼腆地笑。
我说:“送给你的。”
她笑了笑,问:“什么呀?”
我说:“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她犹豫了一下,终于接过去。那是一双黑色的网眼丝袜。我买这双丝袜的时候,
那位几乎没有什么鼻梁的女售货员狠狠地白了我一眼。我不记得欠她什么,也不记得
与她有过不曾成功的恋爱史。你知道我不认识她。我想这南京准有另一个象我这样长
着六十六公分大脑袋的家伙在四处惹事,就象南斯拉夫萨拉热窝有个假瓦尔特一样。
要不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恨我。
秀秀不恨我,极甜蜜地一笑,说:“这是什么呀?袜子还是裤子?”
我说:“你看呢?”
她笑着摇头。
我说:“随你算什么。你算袜子,就叫连裤袜;你算裤子,就叫连袜裤。这就象
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是辩证的,一分为二,嘴巴两层皮,翻来翻去都是理。”
“你真能说。”她居然娇嗔地笑了。爱情的力量真是伟大。我想,对她来说,这
是爱情。
她突然说:“你等等。”就钻到树丛里去了。
月亮钻到云彩后头去了。天上一片星星在云彩周围眨眼。湖里也有一片星星在云
彩周围眨眼。有小船在湖面上轻轻地荡漾。微风拂来,树叶儿婆娑起舞。
我想,这躲到树丛背后去的若是国产电影里那类又漂亮又白嫩又善良又体贴又不
拜金又不拜门第的姑娘该有多好!要那样我愿意掏出五元钱来请客。
她象一朵乌云从树丛里飘了出来。黑红的脸蛋儿越发黑红。
“我穿在裤头里面了,对么?”她爷起脸问。
我点点头。其实我并不知道。我同女人来往从来没有亲密到能谈论裤头。更不用
说时髦女人穿的这种连袜裤或连裤袜。你知道这因为我长了一颗大脑袋。六十六公分。
我低下头看看她的两只小腿。外面是深黑的网眼,时而是橄榄色的皮肤。橄榄色在西
方是富有的象征。有钱人夏天都去海滩。日光浴。在中国这种橄榄色被称作黑。是低
贱的标志。骂人的话有:黑头黑脸、黑不溜秋、黑不拉几。这其实也没啥古怪,东方
文明同西方文明原本就相距万里。我后来发现那好看的黑腿下面是双很旧的白塑料凉
鞋。鞋襻和鞋跟处补着两块绿塑料和一块红塑料。这活计我也干过。塑料断裂之后,
用烧热的铁一烫就粘住了。那当然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们全家光荣发落在农
村。我望着那双旧塑料鞋,真后悔没再买一双新鞋。哪怕再被某个没鼻梁的售货员认
错一次。
我说:“你那双中跟凉皮鞋呢?”
她的脸又黑红了两分,拨弄了一阵衣服,低声地说:“根娣不肯再借了。”
我真恨死我这张胡说乱问的臭嘴了。我从口袋里取出十元钱说:“明天买双新的。
这双不要了。”
她的眼睛好象又有点湿润,扯扯我衣襟,轻声说:“那边有椅子。”
我望望,觉得那椅子有点脸熟,好象在哪儿见过。我挠了好一阵大脑袋,终于想
起,那就是我同小太阳坐过的地方。你知道我在那儿闻到过一种古里古怪的涮锅汤似
的咖啡锅巴味儿。
“坡上也有椅子。坡上风大,凉快。”我胡乱指指。
我们着攀着松枝往坡上去。脚下没有路,树木里也黑乌乌的。没有椅子。
她拽拽我,朝一边指指。
一棵斜着长的老松树下有块大青石。我看看她。她微微地喘着气。我们在石块上
坐了下来。好喘气喘得更厉害了。我挺纳闷,后来发现自己也喘个不休。象在同她搞
竞赛。你知道又是弗洛伊德的那个利比多在我身子里面骚动了。这里没有其他人。她
也没有反抗的迹象。或者她不会卖弄这些玩艺儿。我的利比多完全可以通过正常途径
得到渲泄。我想她也如此。于是我便伸手搂住她的腰。我的手颤抖得厉害。我忽然觉
得脸上热烘烘的。我用眼稍看看,她的脸已转过来了,离我的脸只有一寸多点。她的
嘴微微噘着,鼻翼一翕一翕。
“我刷过牙了。”她的声音象被风吹动了一样战栗着。
刷过牙了?刷过牙了什么意思?我同她说过咖啡锅巴味儿的事么?没有。除非我
病了。我忽然想起,好些国产电影里的农村姑娘都不刷牙。有的问牙膏是什么,有的
咯咯咯笑话右派或者下放干部或者插队知青或者巡回医疗的医生刷牙。刷过牙了是怕
我嫌她嘴里有味儿。我忽然想起我的七穿八孔的牙齿。那里面时时猫藏着隔餐隔日的
食物。隔餐是因为我饭后没有漱嘴的习惯,隔日是因为刷牙马虎。当然更重要的是因
为我有嗅牙垢的习惯。储存一点以备闲极无聊时用。这一点你早已知道。我记得大学
里那位极文雅极讲礼貌的女班干部有回对我说:“庄有相你应该刷牙。”
她说话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狐臭。我奇怪人嘴里怎么也会有狐臭。但我不好意思
说出来。我只是说:“那狐臭不是我嘴里的味儿。”
女班干部的脸一下红了:“你这人真流氓。”
我说:“真的不是我嘴里的。绝对不是。”
后来我在一本书上看到,每个人身上都有一种特殊的味儿。警犬卡尔就是靠辨别
这味儿来出色完成神圣使命的。人和人的味道都不一样。就象世上所有的指纹不一样。
后来一次考哲学,我没象老师那么按着书本鹦鹉学舌,于是得了全班唯一的一个不及
格。暑假里留下来补考。我问老师,答题时答真话还是假话。老师说当然答真话。我
说我的真话和书本上的真话不一样怎么办呢?老师说,歪理千条,真理只有一条,不
会不一样。我说,人和人的味道都不一样,思想怎么会一样呢?为这个哲学老师告到
了辅导员那里。辅导员在全年级的大会上不点名地批评我是“狂妄自大,目无尊长,
资产阶级自由化”。辅导员绝对正确。你知道她是全市两万多名市级模范辅导员之一。
“你会和我结婚么?”
我吓了一跳。辅导员怎么会提出和我结婚呢?她自从五八年很努力地把班里成绩
比她优秀的同学打成右派,至今都已近三十年了。三十年来我们学校有个不成文的规
矩,凡留校者必须党员。或许是因为党员都留在学校里了,我们这些外放的同学没一
个干出点象样的事情来。五年前我们毕业时,辅导员“兔子”发展了两个党员。这是
我们宿舍一位广东佬的原话。广东佬说“突击”,人们江南人听起来就是“兔子”。
我想这不是我们的错。再说兔子跑得极快,与“突击”倒还牵攀得上。两位同学“兔
子”入党是为了留校,留校是因为辅导员有一个老乡一个领导分别相中他们做女婿。
这事是毕业分配前一位极其诚实的同学告诉我的。我死活不相信。我说:倘若党风如
此校风如此人风如此,党将不党校将不校人将不人!然而事实打了我一个响亮的耳光。
那两位同学“兔子”入党后果然留校,果然有人提亲,提亲者果然就是辅导员,提亲
的对象果然就是辅导员的领导的女儿和老乡的女儿。真是被我们那位极其诚实的同学
一屁弹中。遗憾的是我们留校的两位同学不象我这样神经错乱没有人格。他们果断地
拒绝了婚事。一位发愤调回了家乡,一位不声不响考上了外校的研究生。从此和我们
一样没有出息。
我不知道辅导员末了有何感想。
“你会和我结婚么?”
我想辅导员真是昏了头了。我说:“这怎么可--”我忽然发现站在我对面的是
秀秀。我的脑子又犯了一阵昏病。我伸手撸撸脸撸撸头顶,长长地吁出口浊气。一阵
轻风吹过,月光从叶缝中泻下,象是一层斑驳而朦胧的轻纱披在秀秀稚嫩纯真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