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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与欲-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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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北京师范大学。毕业后几经折腾才当上了编辑。我当编辑不到一个月,突然收到一
封苏州的来信。
    亲爱的有相老师:
    光阴荏苒岁月蹉跎,在我们分手的四千七百六十四天十五小时三十七分钟里,我
是年年月月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分分秒秒想念着我最最亲爱最最友好的老师有相。在年
龄上我比您大五岁,可在文学水平上,您比我老师的老师还要老师啊!我最最亲爱的
有相老师,您或许已经记不得我了,我在您汹涌澎湃的伟大生活中,只是身边漂过的
一片浮萍。不知您能不能想起,这片浮萍的脑袋上的头发比一般人略略稀少,脑袋圆
溜溜有点象无锡的泥人阿福。他因此万分荣幸地被您封赐了一个非常有特色的外号:
老福。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
    此时此刻,我躺在鸟巢的床上,回忆着五年前老福寄来的那封信时,眼眶又一次
湿润了。
    我记得那时候我流着泪给他写了十七张纸的回信。我记得我称他“老福兄”,自
己署名:愚弟有相。他的下一封信,还是坚持称我“最最亲爱的有相老师”。下面的
署名是:深陷于绣花厂痛苦深渊的没有一点福气的学生老福。直到有一天,一颗油光
光肉陀脑袋拱进我的鸟巢,那肥脸上一张嘴再三声称他是老福时,我才发现时间同我
开了一个不可饶恕的玩笑。当年一个嘴上长着软绒绒细毛,用公鸭嗓子说话的圆脑袋
少年,如今是圆圆滚滚浑身上下油比肉多,头顶半秃,眉毛胡子依稀难觅的活脱脱一
个肥和尚或采购员或红案师傅什么的。我竟没能象遐想了几百遍那样,模仿着国产电
影里的奶油老生或小生,去同他紧紧拥抱。
    我说:“啊,坐,坐,老,老..”我不知怎么称呼是好。
    他放下一只黑色大提包,双手一抡紧紧抱住我,猛烈地摇晃了十几次。他后来说
是一年摇一次,统共摇了十二次。他摇晃时眼睛就如扫瞄器,在我鸟巢里扫了几十圈。
这倒使我终于有些认识他了。我想我惹有钢蹦儿落在床底下,他一定会提醒我的。我
笑了。
    他仰起脸细细看我,又爽朗而谦恭地一笑:“哈,还是那么英俊,那么气质,哈。
看我给您带来了什么!”
    他拎起那只大黑包往我床上兜底一倒。天哪,有绣着戏水鸳鸯的荷包,有绣着奇
花异鸟的枕套,有绣着金龙银凤的领带,有绣着胖娃娃的苏州郊区姑娘夏日遮挡胸脯
的肚兜,还有本当套在我奶奶的三寸金莲上的小绣花鞋。那绣工又平又光又齐又匀又
和又顺又细又密..
    “都是我亲自为您绣的。”
    我望着他肥肥粗粗的手指,想象着这比登天还难的绣工,想象着他对我的一片真
情,眼泪就扑簌簌流下来了。
    半年后我陪他去主编那儿的时候,他搔头摸耳不知带些什么礼物去好。他的眼睛
一直盯着那堆充满友谊的绣品。我努力岔开他的思路岔开他的眼光。可是的他的眼光
就象叮食的苍蝇,飞起来绕一圈,还落在老地方。我后来突然为自己的自私惭愧了。
难道我的感情寄托比朋友的生活命运还重要么?老福想调到我们编辑部来。
    老福说:“主编老师啊,这是我一针一针为您绣的。”
    主编说:“您写过作品吗?”
    老福说:“二十年,整整二十年我一直在写,熬了七千三百六十四个夜晚。您可
以问有相。”
    我慌忙点头。点完才想起,我家公元一九六七年被造反派从楼房里赶出来同老福
家作邻居,知道世界上有这么个老福,到如今公元一九八三年,统共十六个年头,不
足六千天。
    主编照例多愁善感地红了眼圈。过一会,又问:“您发表过作品吗?”
    老福说:“发表过。发表过。你问有相。”
    老福先后带给我七篇“习作”,我一篇篇帮他从头至尾改写。一篇在我们刊物上
用了。另外六篇我帮他推荐给地、市级报刊,用出了两篇。
    记得主编说到结过婚不容易调动时,老福垂下头,堆出满脸皱纹和眼泪:“我,
我,咳,我,我醉心文学,一直没,没结过..您问有相。”
    我又慌忙点头。
    或许是触动了主编内心的弦,老福很快就调来了。主编确实挺喜欢老福。调来时
说定是当编务的,一来就干了编辑。老福终于改正了逢人就叫老师的毛病。他叫我有
相兄,其他的人也分别为老现小初阿鸣兄等等。社长主编自然例外。我们则统一叫他
老福。老福确实有福,你不叫他老福又能叫他什么。老福的名字没变,同大家的友谊
也还是很深。没多久又和我和小初结成了“鸟巢三剑客”,再三再四重誓相互勾结共
同奋斗。不过这同少年时代的天真傻气的友情,毕竟有点相异。人不可能重返少年。
岁月已经无声无息地流走了,流向了遥远的天边。往事的一页掀过去了,永不复返。
    我默默地转过身来,注视着桌子上那只苍蝇。若是老福在这里,几秒钟内那苍蝇
就会上西天去。而我却无能为力。一个人的能力有大小,光有精神是不够的。事实如
此你不可不信。
    你让老福鉴定一部作品的优劣,那就象让他飞月亮上去玩玩。他从来不看什么作
品。就连近几年走红至极的《棋王》《你别无选择》《红高梁》《小鲍庄》《北方的
河》,他都不看。
    他说:唉,时间就是生命哪。
    我说:现在到处都贴标语说时间就是金钱。
    他说:所以生命就是金钱,金钱就是生命啊。
    老福不看小说,却能同阿城、莫言、刘索拉、王安忆他们聊得火热。畅谈对方作
品的长短。还常常说得某些青年大作家们脑袋就如舂米机似地捣古不停。当然,我们
编辑部几位同仁肚里却悬了一面镜子。福公的宏论无一不是来源于我们那些开开合合
永不停歇的嘴巴。老福组织和编辑的小说,连连被转载、被评论、被拍电影,眨眨眼
功夫,已经踩着我的脚后跟了。他常常笑着说:当编辑花不了我十分之一的精力。确
实如此。他的小说一篇一篇地在全国四面八方的地市级刊物上发表出来了。我常常看
见他将“经送审未能通过十分抱歉欢迎赐稿”的稿签和不曾翻看的来稿,寄还全国四
面八方的地市级刊物的编辑。我知道这样的稿签他请收发室的娅娅抄了几千份。他帮
娅娅搞到一台东芝冰箱。他自己搞到了一套三居室的新单元房。老婆孩子也都调南京
来了。团圆之日他请我吃饭。我惊讶地望着他老而弥骚的妻子和已经齐了他肩高的儿
子,问:“你不是对主编说没结婚么?”
    他眼睛睁得比我还圆还惊讶:“我说了么?不会吧。”
    我细想想,是没说:“我,我,咳,我,我没结过..”什么的,结过什么呢?
至于主编那头,他帮主编调了一套又大又有管道煤气的新住房。
    喝得晕乎乎时,我忍不住向他取经。
    他脸上堆起一嘟噜肥肉说:“钱。”他的眼睛圆成了两枚铜币。
    我说:“雷锋呢?”
    他一愣,随即哈哈哈哈笑起来,笑罢擦擦眼泪问我:“有相,你也凑乎算个作家,
我考你个生活常识,怎样?”
    我呆呆地望着他。
    他问:“一盘虾有大有小,一桌工人怎么吃法?”
    我说:“从大虾吃起。”
    “剩什么?”
    “汤都剩不了。”
    他咧开嘴笑笑,又问:“一桌彬彬有礼的知识分子吃呢?剩什么?”
    我想了一会,说:“剩一只最大的。”
    “怎么吃的?”
    我又想想,说:“从第二大的虾吃起的。”
    “你他妈真有眼力!”他捶了我一拳,又诡谲地一笑:“一桌雷锋怎么吃法?”
    我一愣,问:“一桌雷锋?”
    “对。或者说,雷锋、王杰、门合、李文忠、焦裕禄、王国福、杨水才、欧阳海
一起吃那盘虾。”
    我想了很长时间,摇摇头。
    他说:“从小糠虾吃起。”
    我说:“那多古怪。”
    他又哈哈哈哈笑了:“人不自私就古怪了嘛。”
    “那..”我还想辩驳,嘴张开了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说:“培根同志教导我们说:不要信任那些自称蔑视财富的人。因为他们之所
以蔑视财富,也许只是因为他们没有财富。假若他们一旦搞到钱财的话,恐怕没有人
比他们更敬奉财神了。培根这小子有些道理。现在谁不向钱看?国家不准卖大宗香烟,
可国营商店把美国烟和云烟全卖给倒爷。倒爷翻两番翻三番倒出。一个星期就闹个万
元户当当。国营商店里大大小不也都闹个千元户当当?谁管?个体户卖的饺子包子,
尽是面粉疙瘩。肉呢?税务人员蹲茅厕里拉稀去了。就不谈那些同外国谈生意的家伙
了。贵点进,便宜点出,人家抽出点小赚头请你出国。出趟国一套西装就值几百。带
回一套进口家电能抵你苦攒二三十年工资。亏在哪里?还是国家。反正亏一亿摊到你
个人头上才一大毛。精神文明,学雷锋,谁骗谁呀?报纸一边宣传精神文明,一边出
卖版面。你厂长经理要宣传产品么?要为你歌功颂德替你铺平升官大道么?好,我们
请名作家给你写报告文学!你们企业搞得好赚了大钱请赞助万儿八千支持精神文明!
不信?我说的都是党报上登的。至于漆家具的立德粉做护肤美容霜,工业酒精造酒毒
死几人甚至几十人之类的事更是屡见不鲜了。警察抓、法院判,七个葫芦八个瓢,摁
了这头那头起。就你庄有相傻帽儿一个,还纯文学呢?谁看呀?咱们刊物得过那么多
奖,如今订数万儿八千,都是图书馆和学校订的。零售额不就等于个零蛋?你那《蝙
蝠》飞出去二十多只了吧?谁都把你当笑话。《天上文学》倒是纯模纯样的文学,可
你没名气,上不了天。名气也是钱,和权力一样。都是钱。你的《蝙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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