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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主要是买一只狗。
他在前后大街的人群里串了大半天,最后好不容易在火车站附近碰上一个狗贩子。他马
上挑了一只全身皮毛黑亮而两个耳朵雪白的小狗娃。狗贩子一口要价十五元。少平没讨价,
付了钱抱起狗娃就走。
他半后晌回到大牙湾,一下火车就直接去了师傅家。这只狗娃可把明明高兴坏了。他把
这小东西抱在怀里,不断地亲吻它。
少平动手在院墙角给小狗垒窝。
“叔叔,它叫什么名字?”明明抱着小狗,在旁边问他。“它还没名字。你给它起个名
字吧!”他一边说,一边在垒好的狗窝时填进一层柔软的麦秸。惠英嫂也高兴地拿了一些旧
棉絮,帮他垫在麦秸上。
“就叫它小黑子吧!”明明喊叫说。“好,就叫小黑子!这名字很好听!”少平对明明
说。这一天,因为家庭增加了一个新成员,三个人的情绪都很好。饭桌上,他们一直在谈论
着这个被命名为“小黑子”的家伙。明明顾不得吃自己的饭,蹲在地上为小狗喂食。
就在这天晚上,少平下井后,却遭遇了一件极不愉快的事。
当头一茬炮放完,又支护好了顶棚,大伙刚开始攉煤时候,他旁边的安锁子突然大声喊
叫说:“哈呀,王世才死了还没多日子,他老婆就撑不住了!”
“那你去解决一下问题嘛!”有人下流地说。
“轮不上咱!少平比咱年轻足劲,早顶王世才的班了!”掌子面的黑暗中传来一片哄笑
声。
孙少平头“嗡”地响了一声。一种无言的愤怒使他掼下铁锹,走过去几拳就把那个不穿
裤子的家伙打倒在了煤堆里。安锁子哇哇乱叫,少平只管在他的光身子上又踢又踏,所有干
活的人都笑着,谁也不制止这种殴打——打架在煤矿就象是玩游戏,谁还把这当一回事!
他扯着他的两条腿,颠倒着把安锁子悬在那个黑色深渊的口上。
煤溜子在轰隆隆地转动着,煤流象瀑布似地从安锁子身边跌入了那个不见底的黑窟窿
里。安锁子吓得杀猪般嚎叫起来——要是少平一松手,他顷刻间就会掉入那个可怕的黑色地
狱之中!
这时候,带班的副区长雷汉义过来了。他也没制止这危险的“把戏”,反而嘿嘿地笑着
在旁边说:“好!我还正愁没人顶替王世才当班长哩!孙少平这小子能打架,就能当个好班
长!好!把那小子撂下去!”
雷汉义立在一边,乐得只管笑。
孙少平把安锁子从漏煤眼上拉出来,象死狗一般把他扔在一边……
少平并没意识到,对安锁子的这次暴力行动,使他无形中在矿工中提高了威信。拳头和
力气在井下向来是受尊重的。能打就能干,也就能统帅这群粗野的汉子。雷汉义说的是事
实。有一些班长和区队干部就是打架打出来的!
但是,孙少平虽然打倒了安锁子,可他自己受伤的却是心灵——安锁子的话严重地伤害
了他。不仅如此,这也是对惠英嫂和死去的师傅的侮辱。
在澡堂里换衣服的时候,安锁子讨好似地递上一根纸烟——挨了一顿饱打之后,他就立
刻服服帖贴承认了他的“拳威”。
少平接过他的纸烟,眼里含着泪水说:“你小子不知道,师傅正是为了救你才送了命,
要不,死的是你小子!”安锁子沉默地低垂下了他那颗肉乎乎的脑袋。
中午,少平也没去惠英那里吃饭。他一个人在火辣辣的阳光下,走到医院后面的小山坡
上。
他在山坡上转悠着拔了一大束野花,然后走到那一片坟地里,把花束搁在师傅的坟头。
他静悄悄地坐在墓地上,难受地闭住了眼睛。
他似乎听见旁边有脚步声。
他睁开眼,看见是安锁子。他并不感到惊讶。
安锁子手里提一瓶白酒,他揭开瓶塞,把酒全洒在师傅坟前的石头供桌上,嘴里嘟囔着
说:“你活着时爱喝两口,我来给你祭奠一点……”
安锁子倒光一瓶酒后,把瓶子甩到坡下,也过来坐在他身边。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沉默地一直坐到太阳西斜……
第十九章
列车象拉犁前的黄牛那般沉重地叹息了一声,又颤栗了一下,然后发出几声惊人的长
鸣,就悠悠地滑出车站,喷吐着白雾向南驶去。
车轮撞击铁轨的铿锵声迅速地急骤起来。
在动人心魄的隆隆声中,两边那些苍老的破房旧屋跳舞一般飞快地旋转着退向后边。
铜城顷刻间消失了。
接二连三穿过几条幽深的隧道后不久,博大辽阔的中部平原便展现在眼前。
短短的时间里,就象从一个世界来到另一个世界。从车窗望去,平原上麦田里复种的玉
米已经严严实实遮罩了大地,在夏日眩目的阳光下象漫无边际的绿色海洋。遥远的地平线那
边,逶迤的南岭在蓝色的雾霭中时隐时现。纵横于广大平原上的河流,如同细细的银链盘绕
在墨绿色的丝绒中。列车象惊马一般奔驰在平坦的原野上。
车箱两边的窗口,不断飘飞出纸屑、食品袋、空汽车水瓶和废啤酒罐。
车箱内,头顶的电风扇嗡嗡地作着三百六十度旋转,把凉风均匀地送到各个座位。男女
旅客都光膀子裸腿,吃着、喝着、赏心悦目地了望着盛夏丰茂碧绿的田野。
孙少平坐在紧靠窗口的座位上,眼睛里闪着新奇和激动的神色。他是第一次坐这么舒适
的火车——在此之前,他只是坐过大牙湾到铜城运煤车的闷罐;相比之下,那和坐下井的罐
笼没什么差别。
他也是第一次去省城。
如此说来,他的新奇和激动就不难理解了。如果你出身于山区农村,第一次坐火车,第
一次到平原,并且第一次去大城市,你就会和此刻的孙少平抱有同样的心情。
少平是代表大牙湾煤矿来铜天矿务局参加完乒乓球比赛后,临时决定作这样一次远行
的。他得了一个全局男子单打第二名,并且和另外一个人合作,取得了男子双打第一名的好
成绩。他左手横握拍的近台快攻,给所有参赛的选手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据说,大牙湾煤矿
已经广播了他的成绩——一个也许并不重要的事,使他成了他们矿的“著名人物”。在煤矿
这样的地方,你有点什么特长,很快就能显示出来。乒乓球比赛结束后,照例有几天休假。
对一个矿工来说,这也是很难得的:不下井,照拿工资奖金。
孙少平突然想,他为何不利用这几天假日去省城看看兰香呢?再说他自己也从没到过这
个一直在梦想中的大城市。此外,他近期来心情很压抑,想走远点散散心。当然,在内心深
处,他也想见见晓霞的面。自从接到晓霞那封令他伤心和痛苦的信后,他一直没有给她回
信。个人感情上的折磨和师傅的死使他在这一段时间里心火缭乱,度日如年。无论如何,他
要见见她——哪怕这是最后一次见面。如果命运决定他必须和她分手,那么最好及早地结束
这一切……现在,他坐在这车窗口,心情倒很愉快。飞驰的列车和隆隆的声响使他心潮涌
动。他自豪地想,正是他们挖出的煤变为熊熊的炉火,才让这庞然大物奔腾不息地驶向远
方。他白汗衫的胸前印着“大牙湾煤矿”几个红字——这是乒乓球比赛前矿上发给他的。此
刻,他为自己是个煤矿工人而感到骄傲。他竟抱着一种优越感环视车箱内的旅客,象个悲剧
诗人一样在心里问他们:你们是否想到这列车因什么才滚滚前行呢?
“看看你的车票!”
他突然听见一个操河南腔的女高音在旁边喊着说。他扭过头,见一位女列车员立在他面
前,显然是对他说话。他赶忙从衣袋里摸出车票递给她。
女列车员把那个硬纸片翻过正过看了几遍,才又给了他,一声不吭地离去了。
少平原来以为她是查所有人的车票,想不到她只是查他一个人的,他忍不住难受地咽了
一口吐沫,把头向车窗那边扭去。
车窗外,绿色在飞一般旋转。前方一声汽笛长鸣,一团白雾贴着车箱扑面而来,给他脸
上蒙了一层冰凉的水气。
是的,他刚才还为胸前的那几个红字而骄傲,但正是这几个字说明了他那低贱的身份。
在列车员的眼里,不买票混车坐的大概只能是煤矿工人。
去它妈的!他索性就象一个真正的煤矿工人那样,肆无忌惮地表演了一个小小的“国
技”——把一口痰象子弹一般吐出窗外,使对面那位染红指甲的女士厌恶地把头一拧,给了
他一个愤怒的后脑勺!
他微微一笑,心理上产生了一个阿Q式的平衡。
下午两点左右,列车驶进了省城车站。孙少平被汹涌的人流夹带着推出了检票口。
他在万头攒动的车站广场,呆立了好长时间。
天呀,这就是大城市?
孙少平置身于此间,感到自己象一片飘落的树叶一般渺小和无所适从。他难以想象,一
个普通人怎么可能在这样的世界里生活下去?
他怀着一种被巨浪所吞没的感觉,恍惚地走出拥挤的车站广场,寻找去北方工大的公共
汽车站——兰香早在信中告诉了他,出火车站后,坐二十三路公共车可以直达他们学校的大
门外。
他向行人打问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二十三路公共车的站牌。好在这是起点站,他上车
后,还占了个座位。一路上,他脸贴着车窗玻璃,贫婪地看着街道上的景致。他几乎什么具
体东西也没看见,只觉得缤纷的色彩象洪水般从眼前流过。
将近四十分钟后,他下了车。他立刻就看见了北方工业大学的校牌。
他的心踏实下来了。
少平事先并没给兰香写信说他要来,因此妹妹见到他既惊讶又兴奋。
她立刻跑着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