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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壶 作者:邓友梅-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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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闻烟。烟闻光了,偏偏又没有新犯人来暂住,屋里只有他们三个人,想张嘴向库兵淘换一撮,又觉有失身份。便拔下挖耳勺使劲刮那空烟壶,刮几下,磕一磕,就有些许烟末空出来,他小心翼翼地全都抹到鼻子里也还闻不出味道。库兵不光烟量大、闻得勤,而且声色俱厉,闻起烟来鼻孔、嗓子一起作响,打个喷嚏也先张嘴朝天“啊”几声。闻鼻烟跟打哈欠相似,也有传染性,那里一闻,这边就鼻子难受。所以他一闻烟,乌世保就刮烟壶。越刮落下的烟末越少,后来就干脆什么也倒不出来了。乌世保不肯相信烟壶当真挖得这么干净,希望总还有哪个角落没挖到,便举起烟壶对着窗户照,用眼仔细的搜寻。 

  乌世保用的是茶晶背壶式的文壶,浅驼黄色,内壁挂上烟的部分则呈墨褐色。他对着窗户照了半晌,终于发现左下角还有一疙瘩豌豆大的烟末没挖下来,便把掏耳勺的头弯了弯,小心伸进壶口里去。这时那位一向沉默寡言的聂师傅忽然伸手拦住说:“别挖了,再挖可就破了布局了。”乌世保把手停住,直着眼看看聂师傅: “你说什么?”聂师傅指指烟壶说:“你自己再看看!” 

  乌世保举起烟壶对着窗户又照,这时那大汉从身后也探过头来,大呼一声: “咦,妙啊!竹兰图。没想到您倒有双巧手,能在烟壶里边作画!”说完他和聂师傅一起大笑。乌世保经这么一提,才发现他用那挖耳勺在壶内刮的横道竖道,无意间竟组合成一幅小画:左下侧像一墩兰草,右侧像几根竹子。自然只是近似,并不准确。他也不由得笑了起来。聂师傅一时兴起,就把烟壶要过来,从大襟上解下胡梳和挖耳勺,把挖耳勺顶头稍弯一下,伸进瓶内,果断地、熟练地刮了几下重新交给乌世保,乌世保迎着阳光再看,原来只这几下,聂师傅就把这画修出了郑板桥的笔风。 

  乌世保本是个有慧根的人,见此,便拿过聂师傅的耳勺,在壶的另一面试着用正楷题了一首板桥的诗,并署上了”长白!R家”的代号。虽是头一次试写,倒也还看得过去,写完他把烟壶递给聂师傅,聂师傅两眼盯着乌世保看了又看,连连点头。 

  乌世保作个揖说:“不知道老先生是大手笔,失敬失敬。” 

  聂师傅忙还礼说:“雕虫小技,聊换温饱而已,倒是老爷无师自通,天生异秉,令人羡慕。” 

  这时库兵把烟碟递上去说,您要犯瘾,来点这个。就别再挖那壶了,免得把画再挖坏了。” 

  乌世保伸出拇指和食指,狠狠挖了一挖,按人鼻孔,痛痛快快打了两喷嚏,这才笑着说:“好几天了,这两喷嚏就一直想打没打出来。”库兵说:“好几天了,我等着您伸手找我寻烟,可您就是不赏脸,您是不是不认字,怕我叫您念三国?” 乌世保说:“是不熟识,不好意思,您要让我,我早闻了。”库兵说:“您是旗主,怎敢造次呢?”言来语去,三个人就熟识多了。 

  乌世保把鼻烟报仇解恨般地狠吸了几摄,一股辛辣芳香之气直人脑际,两个喷嚏一打,心情更开朗了些,便问库兵犯了甚案。库兵说偷了库里的银子,叫堂官抓住了。乌世保说:“听说你们进库干活时都要把全身脱光,到库里换上宫中的衣裳,出库时也全身脱光,这银子怎么带出来呢?” 

  库兵说:“人身上是开口的,哪儿口大往哪里塞呗。反正不能用嘴,因为出库时在堂官面前口中要呐喊出声。” 

  乌世保听了,脸上有点发热,小声嘀咕说:“那能带多少?为这么点小利坐大牢,值个么?” 

  库兵说:“实在不容易。十两一锭的银子,我才夹带了四锭,走在堂官跟前偏巧要放屁,就掉出了一块来。这本是祖宗留给咱们旗人的一条财路,懂事的官长应当一扭脸就过了的,谁想这位堂官是新来的荒子!大惊小怪,把我送进来了。” 

  “判了吗?” 

  “拟了个斩监候。” 

  “哎呀!” 

  “您别怕,死不了。补一个库兵得花几千两银子的运动费,比买个知府当还贵呢!不许屁眼里夹银子谁还干这个呀?当官的懂得这里的猫溺。” 

  问到聂师傅,更是出奇。他不是坐牢,是借住。他是个作内画和烧“古月轩” 的艺匠。前一阵他别出心裁烧了一套烟壶,共十八件,每件取胡笳十八拍一拍词意作的工笔彩画。这套东西被载九爷买去。九爷越看越爱,约聂师傅面谈一次。聂师傅奉命到府里见他,他正有事要出去,要下人们安顿聂师傅先住下,说回来再谈。这一切本来都挺平常,只是九爷最后两句话交代坏了,他说:“找个严实点的地方给他住,省得别人把他找去让他再烧一套,我这个就不值钱了。”哪儿严实呢?监狱最严实。刑部大堂和九爷有交情,下人们就把聂师傅存到监牢里来了。已经过了有两个月,九爷还没腾出工夫来跟他谈话。 

  乌世保说:“照这样你多咱出去呢?” 

  聂师傅说:“谁知九爷哪天想起我来呢?” 

  从此乌世保和这两人就交上了朋友。牢房里每天闲坐,心焦难熬,乌世保就索性请聂师傅教他在烟壶内壁绘画的技法。聂师傅知道他是旗人世家,不会以此谋生,不致抢了自己饭碗,也就爽快地在一些基本技法上作了些指点,这乌世保是天资聪明的,把那烟壶四壁用水洗净,库兵叫人弄了墨来,他就用发誓沾了墨画,画完一回,请聂师傅作了评论指点,再把旧画洗去,从头再画,慢慢地就有了功夫。正想再进一步钻研,乌世保因为心中积着愁闷,饮食不周,忽然生起病来。库兵出钱请牢子找医生号脉开方抓药;煎汤送水的事就落在了聂师傅肩上。乌世保上吐下泻,那二人洗干擦净,毫无厌恶之意。乌世保虽然自幼就当闲人,但落到这个地步,人家两人一个死刑在身,一个满腔冤苦,还这样伺候他,不由得不动了真情。稍好一些时,便说:“您二位对我恩同再造,我怎样得报呢?”聂师傅说:“患难之交,谈什么报不报?为你作点小事,忘了我自己的愁苦,这日子反好过些。”库兵叹口气说:“大爷,我倒要谢谢你呢!前些天我常想,如果我这斩监候弄假成真了,到了阴曹地府,阎王爷问我生前干了点什么事,我说什么呢?我以前当牛当马,给人家偷银子;这两年当牛当马,为自己偷银子,这阳世之间有我不多、没我不少,我死了连个哭我的都没有!你们说我为谁奔呢?乌大爷这一病,我为你多少出了把力,就觉着活得有滋味多了。我要真死了,我敢说这世上有个人还念叨我两声,您说是不是?这可不是银子钱能买来的。”说着库兵便擦眼泪。聂师傅忙说:“他是病人,哭一鼻子还可以;你平日有说有笑,今天怎么了?”库兵说:“我平日说笑是哄我自己高兴,我怕一沉静下来就揪心。这两天我不说笑了,是心里稳当了!”乌世保说:“你那群库兵弟兄待你不错,你不该觉着孤单冷落。”库兵说:“他们怕我过堂时把他们全咬出来,是堵我的嘴呢!照应我是为了他们自己,哪有真交情?我要能出去,也不会干那缺德勾当了。或是给聂师傅打个下手,或是为你乌大爷作个门房,你们收下我作伴当吧。我有银子,不用你们发饷。你们只要拿我当哥们弟兄待就行了。” 

  这库兵言谈,大异于往已不由得两个人追问他的历史。才知道养库兵的人家,有一种是花钱买来的不满十岁的乞儿孤子,从小就训练他用谷道夹带银两。先用鸡蛋抹香油塞入谷道,逐步地换成石球、铁球,由几钱重加大到几两重,由夹一个到夹几个,稍有反抗即鞭抽棒打。那办法极其残酷狠毒,就如同渔人驯养鱼鹰子相仿。到了人伍年龄,主家给补上缺后,白天当差要赤身露体搬运银锭,下班之后,主家在门口接着,一出门就用铁链锁上,推进车内拉回家,直到第二天送回大库门口上班时这才开锁。庚子年,主家叫乱兵杀了,他在库里躲过了这一难,才熬得成了自由人。他无家无业,租了马家香蜡店的两间厢房住,偷来的银子就存在香蜡铺。香蜡铺马掌柜是个好人,答应攒到个整数时帮他说个人成家的。人还没说成,没料想犯了事。乌世保说:“你该小心点就好了。”库兵说:“这样露白,也是常事。别人犯了,有家人或主家出钱去疏通奔走,关几天就放了。可我只靠几个库兵弟兄替我纳贿说项,就不像别人那样追得急走得快,到现在还没有个准信儿。” 

  从此,三个人就更亲密了。过了些天,牢头忽然传话,有人来为乌世保探监了。乌世保又高兴又害怕。高兴的是总算又和外边通了气,又见着了家里人;害怕的是半年多没见家人,怕家中出了什么大事!到了会见处所,乌世保一看,不是大奶奶,也不是刘奶妈,却是寿明,心中又是一惊!忙问:“寿爷,怎么敢劳动您哪!” 

  “朋友嘛,不该怎么着?” 

  “怎么您弟妹不来,家里出什么事了?” 

  “没事!”寿明说完打了个得。乌世保敏感到有点什么内情,还没问,寿明抢着说:“我来一是跟你告个罪,我查清了,您这官司全是徐焕章那小子一手摆弄的。可您是为我才得罪的他,我不能站干岸。您放心,我想什么办法也得把您救出去。现在刑部大堂换了人,徐焕章有来往的几个人都走了。我正活动着,不用几天您这儿就会有信儿。我嘱咐您一句,您上了堂实话实说,就说端王确是荐你上虎神营的,可您没去。至于唱堂会加的词,是临时抓彩,唱过就忘了,实在与义和团无关。您一句话推干净,剩下的由我去办,您都甭管了!” 

  乌世保回到牢房,把寿明的话告诉两位难友,两人都给他道贺。碰巧这晚上又有人给库兵送了酒来,三人尽兴喝了一场,酒后,聂师傅正襟危坐,把二人拉在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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