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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壶 作者:邓友梅-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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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焕章转头一看,不由得吸了口凉气儿,暗说:“有点崴泥!”这不是在巡警衙门,是在大街上,大街上还是大清国的法律,要叫他兜头盖脸骂一顿,往后怎么当差管事在人前抖威风呢!好汉不吃眼前亏,先把事情化了,有什么章程回自己衙门再说。想到这儿,就满脸堆下笑容说: 

  “哟,主子爷,您吉祥!”跳下车来就打千,“奴才瞎眼了,奴才罪过!” 

  这时间祸的车夫和听差赶紧躲开了。寿明见坐车的人请安赔礼,是自己朋友的奴才,也就不再发作、忙说:“不要紧,没碰着,走吧!”偏巧凑来看热闹的人里边有几个人认识徐焕章,早已恨得牙痒痒而找不着办法报复他,一见这机会,可就拾起北京人敲缸沿的本事,一递一句,不高不低在一边念秧儿: 

  “这可透着新鲜,奴才打自己的主家!” 

  “人家有了洋主子了,老主子还放在眼里吗?” 

  “子不教父之过,奴欺主是旗主子窝囊!” 

  “这话不假。” 

  “您不瞧,如今这奴才什么打扮,什么身份?再看这两位主子爷,那行头不如奴才的马夫鲜亮了!反了过儿了!” 

  “大清国没这个家法!倒退二十年,时松筠当了内阁大学士。军机处行走,他主子家办白事,他还换上孝服在主子灵前当吹鼓手呢!” 

  这菜市口是南方各省旱路进京的通衢大道,又正是游人登高归来的时刻,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杂。有人就喊:“打!”“教训教训这个反叛!” 

  乌世保哪受过这种辱谩,恰又喝了酒,便一扬手举起荷叶包朝徐焕章砸了过去,大声骂道:“你小子当官了,你小子露脸了,你小子不认识主子了!我今天教训教训你,让你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看热闹的人一见这穿得鲜亮体面的官员被个穷酸落拓的旗人砸得满头满脸猪肝猪肠、头蹄下水,十分高兴,痛快,于是起哄的、叫好的、帮阵的、助威的群起鼓噪,弄得菜市口竟像谭叫天唱戏的广和楼,十分闹热火爆。 

  徐焕章见过世面,知道在目前这情势下若要反抗,大伙一人一脚能把他踩扁了,便红涨脸,垂手而立,高声称谢说:“爷打得好,爷骂得对,谢谢爷教训奴才!” 

  乌世保是个中正平和人,杀人不过头点地,见他认了错,这气就消了一半。寿明在开头时虽很恼怒,可他是个冷静人,一听人们议论,一看徐焕章的打扮排场,觉出有点不妥,这人看样眼下颇有权势,闹过了未必能善罢甘休。乌世保这样的旗主子,最大的本事就是今天这两下子了,这奴才真要使点手脚,他还未必有招架之功。赶紧又反过来劝解。乌世保这时酒劲已消了大半,便把口气放软,教训徐焕章说:“今天我也是为你好,你年纪轻轻,前程还远呢,这么不知自制还行?不要忘了自己的名份!去吧。”周围观客发出一片遗憾扫兴之声,也就散了。 

  乌世保回到家中睡了一觉,到晚上酒消尽了,回想起这件事,多少觉得有点过分,可也没往深处想。过了两天,这事传开了,认识的人见了面赞扬他“大义凛然,勇于整顿纲纪”,他这才意外地发现自己很有点英雄气概。他正想是否要进一步发扬自己这一被忽视了的美德,忽然刑部大堂派人来把他锁链叮当地拿走了。到了那儿一过堂,问的是他在端王府跟着端王画符,在单弦儿里念咒和报效虎神营的经过,他这才知道是把他当义和因漏网分子看待了,大喊冤枉。堂上老爷说:“你有冤上交民巷找洋人喊去,这状子是日本使馆递的了。我们都担着不是呢!”便右手一挥,给他上了四十斤大镣,押到死回牢去了。 

  乌世保的女人是香山脚下正蓝旗一位参领的女儿。旗人女孩,向来在娘家有特殊的地位,全家都得称呼“姑奶奶”,有什么喜庆节令,也不随众向长辈行跪拜大礼,因为保不齐哪一位姑奶奶哪一次应选会选进宫,不能不预先给以优待,这就养成了一些满洲少女的特别脾气。这些脾气跟好的内容相结合时,显着自信自尊,敢作敢为,开朗大度,不拘小节;若和坏的内容相融合,也会变作刚愎自用,不诸事理,自作聪明,不宜家室。 

  乌世保进监狱后不久,徐焕章忽然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来看老主子了。说是那天在街上车夫冒犯了大爷,他专程来谢罪。乌大奶奶哭诉,大爷被抓走了。他听了大抱不平,拍着胸脯说他挖门子钻窗户也要打听出大爷的下落,把他营救出来。大奶奶正着急得团团转,来了这么个义仆,自然信赖他,便托他搭救大爷。 

  徐焕章亲自领大奶奶见了刑部主事,办案的师爷。这些人异口同声地说大爷的案子是洋人亲自交涉的,非要大爷首级不可,难以通融。徐焕章当着大奶奶的面向这些人说情许愿,这些人才答应找有权者说说情,但要的价是极高的。到了这时候,救大爷的命要紧,大奶奶哪里还顾得上银子呢?先收帐款,后卖首饰,上千的银子都花出去了,还没有个准信。大奶奶刚要对徐焕章起疑,徐焕章把喜讯带来了: “大爷的死刑开脱了,明天请奶奶亲自去探监。” 

  大奶奶头一次进刑部大牢,又羞又怕。幸好徐焕章早有打点,该使钱的地方使钱,该许愿的地方许愿,大奶奶一说是探乌世保的,没费大事,见着了大爷。尽管两口子平日说不上怎么亲爱,这时一见可就都哭了。大奶奶问大爷打官司的经过。大爷说头一天过堂要他供加入义和团、烧教堂杀洋人,他没有招认,此后就扔在死回牢里不再问他。后来徐焕章来探监;偷偷告诉他已经买通了堂官,以后再过堂叫乌世保什么话也不回,只是大声哭妈,这案子就有缓。虽说乌世保对徐焕章的来意起疑,也禁不住抱一线希望去试试。谁知这么哭了几堂,竟然灵了。打昨天起把他换到了这个优待监房里来,伙食也好些,牢子也客气,都说他的死刑开脱了,可没见判文。 

  大奶奶叹了一声说:“平日我说话,你不放在心上,反把你那刘奶妈的唠叨当圣旨,死到临头才品出大奶奶我的手段来吧?告诉你,这死刑是我花钱给你买脱的,徐焕章是我指使来的!从今以后谁亲谁后,你惦量惦量吧!” 

  大奶奶和刘奶妈有什么过节,且不说他。当时乌世保对大奶奶实在是千恩万谢、五体投地,答应出狱以后,再不敢违背夫人的管教。 

  大奶奶回来后,见到徐焕章,满口感激之词,并问徐焕章,大爷何时才能出狱?徐焕章说:“以前花的钱,是买大爷一条命,这已人财两清了。要出狱还得另作计议。”大奶奶说:“我能变卖的全变卖了,再用钱从哪里出呢?”徐焕章就说: “我们家给奶奶府上经管着的一顷二十亩地,近年水旱蝗灾,也没出息,您不如把契纸给我,我拿它去运动运动,把大爷保出来。” 

  大奶奶从来没把地亩当作财产,也不知道一顷二十亩是有多少进项,心想多少珍珠翡翠全变卖了,一张契纸算什么?便找出契纸,交给了徐焕章。知道大爷出狱是指日可待的事了,这才为如何向大爷交代这一程子的花销犯起愁来。 

  岂不知,从一开头这件事就是徐焕章和刑部主事等几个人做好了的局子。日本使团来的文书,本就是徐焕章拟就专吓唬刑堂官的。乌世保听了徐焕章的主意,上堂就哭妈,问什么都不回话,堂官实在为难。大清国以孝治天下,儿子哭考妣,即使在大堂上堂官也无权拦阻。问一堂哭一堂,这官司怎么向洋人交待呢?这时主事悄悄进言,申报犯人得了疯魔之症,压在一旁,等他清醒明白了再行审理。并说洋人问案一向有此规矩,断不会与大人为难,堂官乐得顺水推舟,就把乌世保丢在一边了。当初放风说非判乌世保死刑不可,一来就把他关在死回牢里,也是主事等人作的手脚。不仅乌世保蒙在鼓里,连堂官也不知情。 

  乌世保在优待监房里只住了两天,就又被提出来扔到一个普通牢房里去。伙食也糟了,牢子也不客气了。 


五 

  这间牢房也不大。乌世保进来时早已有两个人住在里边。一个瘦长个儿的老头,谦卑斯文,少言寡语,心事重重;一个强壮汉子,粗俗蛮横,穿一件库兵的号衣。年老的管年轻的叫“鲍兄弟”,年轻的管年老的称“聂师傅”。鲍兄弟草席底下压着一本《三国演义》,每天早晨放风之后,都问聂师傅:“再来一段?”聂师傅便点点头,拿起书靠牢门光亮处坐下,读上两回。乌世保从他念书的流利、熟练劲儿上,知道这是个有书底子的学究。牢子禁头对这聂师傅也相当客气,每日三餐送来的饭,总比给乌世保的要多一点,精一点。给乌世保吃棒子面窝头老腌萝卜,给聂师傅的白面花卷一荤一素。乌世保看了气不过,便问牢子:“一样的坐牢,怎么两样饭食?”牢子奚落道:“人家住店给店钱,吃饭给饭钱,凭什么跟你一样?”乌世保虽听不懂,也不好再问。至于库兵,他根本不吃牢里的饭,天天有人从大库里给他送饭来,不仅送肉送鸡,甚至滚热的鸡油下边盖着绍兴花雕,冒充鸡汤送进来。他一开饭乌世保就把头转向门外,因为那味道实在诱人,他怕不小心露出馋相惹人看不起。这两人受的待遇比他高一等,他由不忿而产生了敌意,所以整日自己缩在一隅,不与他们交谈。这库兵不仅饭量大,酒量大,而且烟量大。一般人用烟壶,宽不过二指高不过一拳,他用一只岫玉武壶,竟像个酒葫芦,烟碟像饭桌上的烧碟。一倒倒个小坟头,用大拇指沾上,左右从鼻孔下往上一抹,嘴上画个花蝴蝶。乌世保看着又厌恶又眼馋,因为他的烟瘾也不小。近日里外边断了消息,愁得饭吃不下,觉睡不着,就是想闻烟。烟闻光了,偏偏又没有新犯人来暂住,屋里只有他们三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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