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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它扑进你的怀中,你抚摸它,等待着感情的风暴慢慢平息——可相反的是它更加激动,浑身颤动得更厉害了。你刚刚离开你的家才多长时间呀?一天,甚至不过才半天,而它却在这短辕的时间里孕育出如此巨大的热情。你会无动于衷吗?你会忽略它的存在吗?不会!你不知不觉就把它算作了家庭中的一个成员。所以,你看到那些突然失去了狗的人流出眼泪、全家人几天不愿言语,完全应该理解。这给一个人、一个家庭留下的创伤是无法弥合的,是永久的……”
小伙子一直用手捧着双额,这会儿不安地活动了一下身子。
“我丝毫也没有夸大什么。我甚至不敢回想前一条狗是怎么死的。那时也是传来了打狗的消息,也像现在这样,全家人心惊肉跳。那是一条老狗,它望着我们的眼神就可以明白一切。当我们议论怎么办的时候,它自己默默地走进了厢房。厢房里放着一些劈柴,它就钻进了劈柴的空隙里。我们以为它这样藏起来很好,就每天夜里送去一点水和饭。谁知道送去的东西一点也没有见少,唤它也没有声音。我们搬开劈柴,发现它已经死了,一根柴棒插在脖圈里,它绕着柴棒转了一回,脖圈就拧得紧紧的。它自杀了。它的眼睛还睁着。全家人吓得说不出话,征了半天,全都哭起来。当时我的母亲还在,她拄着拐杖站在厢房里,哭得让人心碎。你想一个白发老婆婆拉扯着这么多儿女,还有一个多灾多难的丈夫——我停一会儿再讲他的事情——她一生的眼泪还没有流完吗?她哭着,全家人更加难过。母亲的哭声做儿女的不能听,如果听了,就一辈子也忘不掉。我们把老人扶走,可她不,她让我们把狗抬到一个地方,亲眼看着把它埋掉了。第二天杀狗的一些人来了,到处找它。领头的说:‘还飞了它不成户我告诉他:‘真的飞了,它算逃出这个镇子了!’那个人哼一声说:‘它除非再不回来!我说:‘放心吧,它再也不会回这个伟大的镇子了!’……这以后多少年过去了,我们再没有养过狗。我们差不多发誓永不养狗!可是后来,后来——真不该有这个后来——我的小儿子从外面捡回一个小花狗,疼爱得了不得。我看它,它也看我,扬着通红的小鼻孔。我狠狠心,决定只养两个星期就送走。两个星期到了,儿子死也不干,接着全家人都心软了。它就是我们现在这条狗。那时多么轻率!我当时想,毕竟不是过去了,又不是‘备战备荒’的年头,或许再也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我太无知!我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
我讲到这儿,面前闪动着那一双不愿闭合的眼睛,心头一阵阵痛楚。我不得不去桌上取烟。我拿起一支烟,发现自己的手在抖。小伙子用打火机给我点着了烟,这时问了句:“老同志,我想问一问,您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回答他:“教师。不过早就离休了……”
小伙子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嗯,教师,教师……”
我重重地吸一口烟,又吐出来:“我是个教师。不过我没有在本镇教书,所以你不是我的学生。在东边那个镇子上,像你这么大的小伙子,有不少都是我教出来的……愿意听听那个镇子的事情吗?那好,你听着。怎么说呢?一开头就赞扬那个镇子吗?我不能,因为我们这个镇子的人可没有轻易赞扬别人的习惯,我也是一样;更重要的,是那个镇子确实也有很多毛病,有的甚至极端恶劣。不过我接下去要说的是其他的方面,是他们与其他生命相处的方法和情形。因为咱俩眼下讨论的正是这个问题。我要告诉你,那个镇子上几乎没有多少裸露的泥土——到处是草地、庄稼和森林。各种鸟儿很多。它们差不多全不怕人。我早晨到学校去,一路上不知有多少鸽子飞到肩上。如果时间充裕,我常停下来与路边水湾里的天鹅玩一会儿。我对野鸭子招招手,它们就游过来。我不止一次用手去抚摸野鸭子的脊背,去摸翅膀上那几道紫羽,感受热乎乎滑腻腻的奇妙滋味。它和天鹅、还有鸽子,眼睛都各不相同,却是同样可爱。它们用专注的神情盯着你,让你多多少少有些不好意思。离开它们,我一整天的心情都比较愉快。它们安然的姿态影响了我,使我也变得和颜悦色。这就是那个镇子的情况。如果你不怀疑这一切都是真实的话,你会怎么想呢?
“回头再看看我们这儿吧!没有多少树和草,没有野鸭子和天鹅,如果从哪儿飞来一只鸟,见了人就惶恐地逃掉。鸽子也怕人,所有的动物都无一例外地要躲避我们。我真为这个羞耻。我仿佛听到动物们一边进奔一边互相警告,‘快离开他们,虽然他们也是人,但他们喜欢杀戮,他们除了自己以外不容忍任何其他生命!’它们没命地奔逃,因为一切结论都付出了血的代价。无数远方的动物,比如一只美丽的天鹅在这儿落脚,只停留一个小时就会被镇上人用枪杀掉;一群野鸭子莽莽撞撞地飞到河边游玩,只半天工夫就会被如数围歼,吃到肚子里去了。实际情形就是这样。尽管我们要挖空心思做一番一事业,但我想,如果连一些动物都对我们不屑一顾,对我们从心底里感到厌恶和惧怕的话,那我们是不会有希望的。对野生动物这样残酷,野生动物可以躲开;于是我们的目光就转向家庭饲养的动物,对温驯的狗下手了。我相信这是一部分人血液里流动的嗜好,很难改变。事实也是如此。如果我没有想错的话,那么下一步轮到的很可能是一些更小更可怜的家养动物,比如猫和鸽子。这些行为会一再重复,因为它源于顽劣的天性,残酷愚昧,胆怯狠琐,在阴暗的角落里咬牙切齿。这些人作为一种生命,怎么会去宽容其他生命?!他们憎恨和惧怕一切生机勃勃的东西,砍伐树木,连小草也不让生存。我不止一次看到一些人走上街头搞卫生,第一件事就是蹲下来拔小草。绿色很快没有了,留下来的是肮脏的脚印。当然,镇子上也有人种草植树,正像有人热爱动物一样;但严重的问题是树和草越来越少,动物或者远离了我们,或者被大批大批地杀掉。
“对其他生命不宽容,对自己也是一样。我这里不想去复述镇子上的几次械斗,点到为止,你心里完全清楚。算了吧,不说这些了……但我不得不跟你讲讲我的父亲——我曾说过要讲那个多灾多难的人。我相信你不会怀疑这是真的。我宴说的是他生活在这样的情形中,有这样的结局是多么自然;而一些人在今天的行为,与昨天的如出一辙;这二者之间究竟有一条什么线在连结着——我由一些不该杀出的其他生命想到了一个生命,想到了这个生命与我的关系,他对我的至关重要、他留给我的疤痕、他流动在我身上的血液……·他死的时候满头白发,而我如今也满头白发了——我想说,我益不一定安然自如地走完我生命的里程,正像我的父亲到了暮年还遭到意外一样。小伙子,我羡慕你的年轻,可也忧虑你的岁月。因为生活的道路比你想象的坎坷万倍,你手中的刀子也许很容易就刺得自己遍体鳞伤……不说这些。我还说我的父亲,说说他吧。他七十多岁了,行动不便,但头脑也还清晰。他对于镇子一片忠心。他看到什么不利的地方,就要说上两句。有一次他议论起新修的一条马路,指出这条柏油路耗资巨大,但却效益不好。他有理有据,虽然尖锐无比,可是态度和蔼。谁知道这就惹火了镇上的一些人。开始他们寻茬儿让他进了一个什么学习班,后来又说他在学习班上态度不好,就把他转到了一个农场——就是我们镇子的明星农场。父亲那么大年纪了怎么能种地?我和母亲去找了管事的人,他们说已经照顾他了,让他做农场的饲养员。我去看过他一次,见他弓着腰给猪搅拌饲料,饲料里有拇指大的一块地瓜,他抓出来就吃……我偷偷地哭了,没有让父亲看见,也没有将这些告诉母亲。又过了半年,父亲的罪行不知怎么又加重了,被调到了一个石墨矿去。那里更苦更累,而且劳动时有人看守。去了石墨矿的人,他的家里人不能随便探望,直到父亲死,我只见过他两次。第一次见他,我给吓了一跳:他的白发全给石墨染黑了,连牙齿上也沾了黑粉。我问他在这儿做什么?他不回答,只用包了破布的手去擦脸。最后一次见他,是他在小床上喘息的时候,我和母亲被通知去矿上探视。可母亲病了,丈夫临死她也没能见上一眼。我自己去了,路上尽管做好各种思想准备,也还是被父亲的样子吓呆了。他握住我的手,不说话。我也不说。最后,老人突然从身子底下取出一个小纸包,指了指说:‘哑药!”他又指了指自己的嘴,说:‘祸从口出啊……’他把哑药递给了我,我明白了。父亲本来是为自己准备的,后来见用不上了,就留给了他的儿子……我两手捧着这最后的礼物,向父亲跪下了……”
我的声音渐渐低得快要听不见了。小伙子拧着眉毛看着我,嘴角活动了几下,问:“你,吃了哑药?”
“我捧着它离开了石墨矿,沿着芦青河堤往回走去。好几次我想塞到嘴里,但最后一次我抬头看到了自己的镇子,心里一热,就把那药撒到河水里去了!”
小伙子大松了一口气。
“尽管父亲的话是千真万确的真理,但我还是不想使喉咙变哑。我的镇子!我的镇子!清模一下我这颗滚烫的心……我之所以给你讲了父亲的死,因为我想到了有些人像潜伏病菌一样潜伏了一种仇恨,它会像流感一样突然而迅速地蔓延。眼下我又看到了这种危险。无数的狗被杀死,鲜血染红庭院,惨叫声此起彼伏——那些人是不是正期待着这种效果?这一切,又是不是他们宣泄仇恨的一种方法?我确信会是这样。宣泄的方法各种各样,但确定无疑的是每一次宣泄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