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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他输了:他瞪眼望着前面过了几秒钟,目光近似痴呆,仿佛不明了发生
了什么事,可是,管台子的刚一高声喊叫,他立刻伸手一攫,又抓起了几个
金币。然而,信心已经消失,他先将那几块钱押在一门上,随后又改变主意,
挪到了另一门上,圆球已经开始滚动,他猛地一俯身,举起战栗的手来一扬,
飞快地又丢出两张捏成一团的钞票,押在同一门上。”
“象这样一会儿输一会儿赢,忽胜忽败从不歇手,过了大约一小时。这
一小时里,我一直盯着那张变化莫测的脸和那双魔力无边的手,没有放过片
刻,直看得目眩。那张脸上布满激情,潮汐一般一时陡涨一时猛退。那双手
根根筋肉如象喷泉,,一时突起一时降落,雕塑式地表现出情绪回荡的节奏。
即使在剧院里,我也不曾这么心弦紧张地注视过一位演员的面部,也不曾在
一张脸上见到这样无穷的色调和情绪的变幻,霎时改换,片刻不停,好似阳
光和阴影改变着一片自然风景。在看戏的时候,我从来不曾有过一回,象这
样如经其事如历其境,让别人的忧喜悲欢映入我心。谁要是那晚上看到了我,
会认为我那么目定眼呆准是受了催眠,我当时全然神志昏迷,那状态确也象
是受了催眠——那张脸表情万分生动,我的两眼实在无法移开。大厅里的其
他一切,许多灯光、许多笑声,无数人影,无数眼色,全部迷蒙暗淡混杂交
织,只仿佛四周浮着一团浑黄的烟雾,雾里唯有那张脸的的闪烁,简直是烈
焰中的烈焰。我耳无所闻目无所视,身边的人挤进挤出我全然不觉,另外许
多只手触须似地突然伸进来,或者扔钱或者攫取,我都不加注意:
转轮里的圆球我既不瞥一眼,管台子的连声叫喊我也全没听见。然而,
那双手恰象两面凹镜,它的激动和兴奋能够显示一切,我如同身在梦中,台
子上发生的事我无不历历如见。
因为,圆球落进红门或是黑门,正在滚动还是已经停止,要知道这些
我用不着看转轮:那张满布激情的脸,神经敏锐,表情灵活,每霎时如焰似
火的变化反映出每一情况,能说明输赢得失,有无希望。
“可是,一个令人震骇的瞬间终于出现了——我心中模模糊糊一直在担
心着会有这样的瞬间,它一直象即将来临的风暴预悬在我的紧张不安的神经
之上,此刻果真突然降临了。转轮里的圆球又发出轻微的脆声向后倒滚,又
到了两百张嘴停住呼吸的那一秒钟,只见管台子的一边高声唱报——这一回
报的是:‘空门’——一边急忙挥动筢竿,将许多哗琅琅的金币银币和簌簌
作响的大小钞票全部揽光。就在这一瞬间,那两只手作出一个分外惊人的动
作,它们猛然跳向半空,仿佛要抓住一件看不见的东西,随即跌落下来,落
时全不用劲,只凭本身重量,力尽气绝似地掉在桌上。可是后来,它们忽地
一下又活转过来,离开了桌面,象发高热一般逃回自己的身上,象野猫一般
在身上爬来爬去,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神经发作似地窜遍了所有的衣袋,
想在什么地方发现一个被遗忘的金币。然而,它们搜来搜去始终空无所获,
这种毫无意义、毫无结果的搜寻却一遍又一遍地不断重复着,越来越急切,
这当儿轮盘已经重新旋转,别人都在继续赌博,钱币叮当乱响,椅子纷纷摇
动,百样杂声嗡嗡营营,合成一片闹声充塞了整座大厅,这一幕可怕的情景
使我震栗,我不禁全身发抖:我自然而然十分清楚地有了同样的感觉,似乎
那些就是我自己的手指,急切绝望地掏摸着个个衣袋,抓捏着衣服上每一褶
裥,要找出一个金币来。
突然,我对面这个人蓦地站起身——完全象个猛然感到不适的人,站
起来以免窒息;他背后的椅子吧哒一声倒在地上。他却没有回顾一眼,也不
注意身边的人,拖着步子离开了赌台,别人对这个摇摇欲倒的人既惊且惧慌
忙避让。
“这霎间我仿佛全身僵化了。因为,我当时立刻明白这个人要上哪儿去:
他是要走向死亡,谁要是这样子站起身,决不会是走回旅馆,也不是去酒店,
去找一个女人,去搭火车,或是去另换一种生活,而会是直截了当地跌入无
底深渊。在这间地狱般的大厅里,即使是最冷酷的人也一定看得出来,知道
这个人不会再在什么地方与家人团聚,不会再在银行里或多亲戚那儿得到支
援了。他明明是带着最后一笔钱,带着他的生命,到这儿坐下来孤注一掷的,
现在他踉跄着离开了,是要走出这个地方,同时也无疑是要走出生命。我一
直胆战心惊,从第一眼起始就象遇着魔法似地有了一个感觉,只感到在这场
赌博中有点什么,远超出输赢得失之上,然而此刻,我看见生命从他的眼里
突然逃遁,这张刚才还那么灵活的脸竟被死亡罩上一层灰白,我只觉得一阵
黑黝黝的闪电,猛力打在我的身上,当这个人从座位上忽然抽身瞒跚着走开
时,我不由自主——他那种雕塑式的身姿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非要用
手抵住桌子不可,因为,那种蹒跚的情状现在也从他的步态里传到我的身上
来了,正象在这以前他的昂奋紧张感染我的血脉和神经一样。
可是后来,我还是被带走了,我一定得跟随着他:一点也不是出于自
愿,我的脚步开始移动了。这一切完全是不自觉地发生的,并不是我自己在
行动,而是行动来到我的身上,我对谁也不加理睬,对自己也毫无感觉,径
直向着通往门外的过道跑去。
“他在存衣处那儿站住了,管衣帽的替他取出了大衣。可是,他的手臂
转动不灵了,殷勤的侍役帮他穿上大衣,费了好大的劲,象是帮助一个手臂
折断了的人。我看见他把手伸进背心口袋里,机械地摸索着,想要赏给侍役
一点小费,可是,抽出来的还是一只空手。马上,他象是突然间记起了一切,
喃喃着十分狼狈地向侍役说了一句什么,便又象刚才那样蓦地一下转过身去
走开了,跌跌跄跄跨下赌馆门前的石阶,完全象个醉酒的人。那位侍役对他
身后望了一会,作出轻蔑的样子,随后又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他的这些动作非常令人感动,我在一旁看着很难为情。
我不自主地站开了,不好意思象在剧院的舞台前那样,把一个陌生人
的失望情状看进眼里,——可是后来,那点莫名其妙的惴惴不安又突然推动
了我,使我跟上前去。我匆匆忙忙叫侍役取过我的外衣,脑子里一无主意,
十分机械地、十分被动地走向黑地里,急急追赶这个素不相识的人。”
C 大太讲到这儿停了一会。她一直保持着她那种独有的安详冷静,稳重
沉着地坐在我的对面,娓娓叙述,几乎毫无间断,只有内心早有准备、对情
节仔细整理过一番的人才会这样。此刻她第一次默不作声显得有点踌躇,然
后,她忽然中止了叙述,抬起头来看着我:
“我向您、也向自己作过保证,”她略显不安地开始说,“要极其坦率他
讲出全部事实。可是,我现在必须请求您,希望您能够完全信任我的坦率,
不要以为我那时的举动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动机。即使真有那样的动机,今天
我也不会羞于承认的,然而,如果认为在当时的情形下必定有那样的动机,
却实在是妄作猜测。所以,我必须着重说明,我跟着这个希望破灭了的人追
到街上,我对这位青年丝毫没有什么爱恋之意——我脑子里根本不曾想到他
是一个男人,——我那时已经是四十多岁的女人了,自从丈夫去世以后,事
实上我从来没再正眼注视过任何男子。那些事在我已是无所动心的了:我向
您说得这么干脆,而且非要说明这一点不可,因为,如果事实并非如此,那
未,随后的全部经过何以非常可怕,在您听来就会难以理解了。真的,另一
方面,说来我也极感困难,没有办法给予当时我的那种情感一个名称,它竟
能那么急迫地推动我去追赶那个不幸的人。那种情感里面有着好奇心的成
分,可是,最主要的还是一种恐怖不安的忧虑,或者更确切些说,是对于某
种恐怖的忧虑。从头一秒钟起,我就隐隐地感到有点非常恐怖的什么,一团
阴云似地罩着那个年轻人。然而,这类感觉是谁也分析肢解不了的,尤其因
为它错综复杂,来得过于急速,过于迅速,过于突兀了,——谁要是在街上
看到一个孩子有被汽车碾死的危险,会马上跑过去一把将他拉开,当时我所
作的很可能正是这种急于救人的本能行动。或者,换个比喻也许更说明问题:
有些人自己不会游泳,看见别人吃醉了酒掉进河里,就立刻从桥上跳
下水去。这些人来不及考虑决定,不问自己甘冒生命之险的一时豪勇究竟有
无意义,只象着了魔受了牵引,被一股意志的力量推动着便跳下去了。我那
次正是这样,不加任何思索,意识里没存着任何清醒的顾虑,立刻跟着那个
不幸的人走出赌厅来到过道里,又从过道里一直追到临街的露台上。
“我相信,不论是您,或是别个双目清醒感觉敏锐的人,也会受到这种
忧急焦虑的好奇心理的牵引,因为,看到那个最多不过二十四岁的青年,步
履艰难竟如老人,四肢松懈无力,醉汉似地悠悠晃晃走下石阶,蹭蹬着来到
临街露台上,这般凄楚的情景不容人再有思索的余地了:他走到那儿就象一
只草袋似的倒在一张长椅上面,这个动作又一次使我不胜惊恐地看出:这个
人已经完了。只有一个失去生命的人,或者一个全身筋肉了无生意的人,才
会这样沉重地坠倒。他的头偏斜着向后悬在长椅的靠背上,两只手臂软软地
吊垂着,在煤气街灯惨淡昏暗的亮光里,任何过路的都会以为这是一个自杀
了的人。他的形状的确象一个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