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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怔了怔,没想到皇帝如此信任,立即喜道:“谨遵父皇旨意!孩儿定要追索出真凶!”
侍卫人群之外,挤不进去的几位东宫冼马,听见这一句后,对看一眼,默默跌足长叹。
其余人等面色变幻——太子蠢钝,竟至于此!先前刺客舍太子而刺陛下,很明显陛下心中已经起疑,这一句根本就是在试探,太子如果够聪明,应该推掉这烫手山芋,最好推给自己的哪位政敌皇子,以示心中无鬼,如今这一接,叫陛下怎么想?
天盛帝倒是面色如常,似乎还很赞许的“嗯”了一声,只有凤知微注意到,老头子端茶碗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凤知微同情的偷偷瞟他一眼——当皇帝真可怜,再大的怒气也得压着,继承人再不争气,也得忍着。
其实还有更可怜的等着他呢,不过想来,老头子发觉不了咯。
忽听“砰”一声闷响,一人被重重掼在堂前,血溅青石地,随即有人踏着鲜血缓步而来,月白锦袍上青竹染血,神容风华却一丝不乱。
他在屏风外躬身道:“儿臣幸不辱命,已将刺客擒获,请父皇发落。”
天盛帝面色稍霁,道:“撤开屏风。”语气比先前温和了些。
凤知微斜眼瞄着宁弈身影,心想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连环计中,除了借刀计、苦肉计、还有什么计策要玩?
栽赃?似乎无此必要,老头子已经怀疑太子了。
地下满身鲜血的人抬起头来,正是先前刺客,宁弈为了避嫌,将此人交给长缨卫侍卫总管,自己退了开去。
“让张太医给你看下伤。”天盛帝吩咐了一句,面对皇帝老子难得的关切和温情,宁弈并未露出受宠若惊神色,态度如前微微一躬,便坦然离开,天盛帝瞟了他背影一眼,神色又温和几分。
凤知微仰慕的看着宁弈转入屏风后——王爷您真是天生戏子啊!
一个念头还没转完,忽听屏风后宁弈淡淡发话:“陛下受惊,张太医还是在陛下身边侍候吧……听说国士魏先生也精擅医理,不如本王这小伤,便请你来施展妙手?”
卷一 忆帝京 第三十章 约定
凤知微眨眨眼……不是吧,您就这么不肯放过我?
偏偏天盛帝觉得很有道理,他年纪大了,受这一场惊吓确实有些不舒服,需要太医在旁侍应,再说这年头,有点才学的谁不会医?于是点头首肯。
凤知微哀伤的望了望天,只好过去,顾南衣亦步亦趋跟着,凤知微一看不是个事儿,赶紧道:“我去更衣……更衣!”
顾南衣皱眉,看着那黑色屏风,似乎觉得这借口不可信,凤知微头痛,继续哄:“如厕!真的!”
好歹顾少爷放弃跟随,在屏风前三步站着,盯着凤知微进去“如厕”。
凤知微一转进屏风,就看见楚王殿下的脸色黑如锅底——很显然,刚才那句“如厕”,他听见了。
好吧……姑娘我无心埋汰了你一次……凤知微笑得讪讪。
坐在锦凳上的人,不看她,将手直直一伸。
凤知微对着那染血的衣袖发呆。
“更衣。”王爷端坐如常,凉凉吩咐明明做过小厮却从来没学会伺候人的凤姑娘。
凤知微浅笑:“王爷,您身边左三步,是宫中宫人,您身边右三步,是侍应太监。”
言下之意,这等小事,您就不要试图麻烦区区不才国士在下我了。
宁弈瞟她一眼,黑若点漆的眸子里有点尖锐森凉的东西,扎得凤知微眯了眯眼,随即他不动声色,对宫女颔首示意,宫女应召上前,刚刚触及他衣袖,他突然手腕一拂。
宫女站立不稳,一个踉跄向后一倒,将另一个宫女手中的伤药碰翻在地,低低惊呼声里两人赶紧跪倒请罪,宁弈已经十分不快的低喝:“粗手笨脚!都滚出去!”
宫女太监刹那间退个精光,宁弈这才转脸看凤知微,刚才的怒气已荡然无存,换一脸微凉的笑意。
凤知微无可奈何——再坚持下去,倒霉的会是那些无辜宫人。
早就知道宁弈这种人,看似散漫风流实则隐忍坚毅,是绝对不会轻易让步的。
她蹲下身,去捡滚落脚下的伤药,刚刚俯身,一点靴尖突然踩上她手指。
抬头,那人微微俯低身子,锦缎皂靴靴尖虚虚踏在她指尖,并未用力,因为下倾的姿势靠得极近,那张名动帝京容色如花的脸便生生逼在她面前。
这般面对面,近到呼吸可闻,淡淡的血腥气里,他的气息华艳清凉,她的气息温存迷蒙,无声迤逦交缠在一起,外间的吵嚷,传进这窄窄的屏风内间,也似忽然遥远不可闻。
他不说话,凤知微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所有伪装的温存和内藏的伶俐,在这个人面前都没有必要施展,只觉得靠得这么近实在暧昧,便向后靠了靠。
她退了退,他便倾了倾,一倾之间,凤知微脸上一凉。
她抬手轻轻一触,指尖鲜红殷殷,恍惚间想起那日小院之内,也曾落眉心胭脂痣一点,随即听到他淡淡道:“那日我的血也曾落在你脸上——可欢喜?可得意?”
语气轻轻,那轻切里却有种咬牙切齿的意味,凤知微愕然抬头,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然而眼前那人眸子深黑,一团乌云般沉沉压下,她竟然一时说不出话来。
半晌才讪讪道:“……您说的哪里话……”
她觉得自己态度诚恳,他却觉得敷衍,突然便有无名火从心底奔涌而起,他长眉一挑,忽然一把将她抓起。
凤知微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下意识挣扎,一挣扎体内便生出盘旋气流,手上力气突然大了许多,重重一推也不知推在什么地方,随即听见他闷哼一声。
凤知微一惊赶忙松开,一愣间宁弈的手,已经搭上她咽喉。
他指间有血,搁在她颈间,那点鲜红衬得颈间肌肤越发如玉如琢,而她睁大眼睛看着他,眼神中并无惊惶与哀求,却渐渐蒙上雾气,不是带着泪意的雾气,而是天生水汽迷蒙,氤氲如梦。
像一朵开在黎明之前的花,凝上冰清的露珠,在寂寞和黑暗中,孤芳。
他的手指,忽然颤了颤。
仿佛初见,水中的女子黑眉细细乌沉若羽,一双眸子,在杀人后依旧迷蒙流转,嫣然明媚。
那般不为人世间任何风雨所摧折的风华。
……手指在颈间。
心在乱麻间。
她知道太多秘密,她极可能坏他的事,她如此深沉奸狡,她是他无论如何都必须除掉的毒瘤灭掉的祸根,然而当她这样沉默而坚定的看着他,他的五指,突然便失去了收拢并捏紧的力气。
如果她哀求,他会杀了她。
如果她哭泣,他会杀了她。
然而她什么都不做,平静面对他的杀意,他突然便想起邂逅这女子以来,所看见的她的一切。
那和他一样的,困守孤城多年,意图挣扎不甘沉沦的灵魂。
他的手指,慢慢松开。
像突起的飓风,在经过一片葳蕤的花海时突然缓行,放弃了对那些美丽和娇嫩的摧折。
在五指彻底离开她颈间的那一刻,他无声在心底叹息,劝慰自己——现在杀她不合适,外间人太多,无法交代……嗯,就是这原因。
凤知微慢慢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没有指印,没有窒息感,刚才他甚至连杀机都没露,然而她就是清晰的知道,这次才是这许多次以来,他真正要杀她,而她也最接近死亡的一次。
在刚才那一刻,她脑中也一片空白,所有的机变都失去力量,也失去用武之地,她只是那样看着他,想知道那一刻,他在想着什么?
她不知道最终是什么原因使他放弃灭口,这使她难得的沉默怅然良久。
然后她慢慢靠过去,再次捡起地上伤药,无声走到他身侧,脱下他外衣,给他上药。
宁弈一直没说话,沉默配合她,两人一改先前的暗流汹涌剑拔弩张,难得的默契和安静。
衣衫半褪,男子的肌肤光滑如玉,既有习武之人的力度弹性,又有养尊处优的细致光洁,锁骨精致,肩颈线条流畅紧致,极其漂亮的身体。
凤知微却怵目惊心于肩上那道血淋淋的贯穿伤,险些就穿过了琵琶骨,伤口皮肉翻卷十分狰狞,这般重的伤势,难得他声色不动还悍然追出,凤知微丝丝的吸着气,觉得自己的肩似乎也痛了起来。
宁弈抬眼看她神情,眉宇间晦暗的神色,微微放亮了些。
凤知微轻轻的将伤药倒在那伤口上,宁弈微微一颤,凤知微立即道:“痛么?”突然俯下身,对着伤口微微吹气。
这一下倒把宁弈逗笑,实在想不到这奸猾精明女子,竟然也会做出这种稚儿举动,心情又好了些,忍不住问:“你这是做什么。”
凤知微有些不好意思的让开,垂下眼道:“我记得小时候跌破膝盖,娘也这么给我吹来着……”她语声,慢慢低下去。
宁弈渐渐敛了笑容,他自然知道凤知微是怎么出府的。
半晌他轻轻道:“有人给你吹过,也是好的……”
凤知微怔了怔,不敢置信的抬眼看他——他是在安慰她?
宁弈出口便觉得失言,似乎有点懊恼的轻咳一声,不说话了。凤知微抿着唇,继续给他上药,她发丝垂下,拂在他肩,宁弈觉得微微的痒,想让,却又突然不想动。
她的呼吸近在耳侧,气息清甜,像这初夏半开的紫薇花。
外间很嘈杂,似乎有人在争执着什么,明明应该关注的,宁弈却觉得懒洋洋的,完全的听不进去。
凤知微也没有注意听那些吵嚷,她看着那个露出骨茬的血洞,想起此事前因后果种种,突然便觉得心酸,忍不住低低道:“何苦来!”
宁弈一僵,随即慢慢转头,看着她。
凤知微不说话——何苦来?苦心布局,不惜自损,伤成这样,多问一句的人都没有,这天下大位,这皇族荣耀,当真值得这样?
宁弈静静看着她,从她眸中读出她的意思,并没有发怒,半晌却淡淡道:“你不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