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驱动我的鲜血;枯竭滔滔不绝的力量
使我的血凝结。
而我哑然告知我的血管
同样的嘴怎样吮吸那山泉。
在池中搅动水的手
搅动流沙;牵引急风的手
牵引我裹尸布的帆。
而我哑然告知那绞死的人
我的泥土怎样制成刽子手的石灰。
时间之唇蛭吸源泉;
爱情滴散聚合,但沉落的血
会平息她的痛楚。
我哑然告知一种气候的风
时间怎样沿星星滴答成天堂。
而我哑然告知情人的墓穴
我床单上怎样蠕动着同样的蛆虫。
(北岛译)
在这里我采用了四种译本。我参考了前三种译本,并在美国诗人的帮助下,根据原作重译。由于狄兰独特的节奏与韵律,以及矛盾修辞法、双关语等,对任何译者来说都是极大的挑战。比如,其中关键一句I am dumb to tell,dumb除了哑巴,还有笨的意思,tell意为告诉。我们先来看王烨、水琴的译法:而我喑哑,无法告知,就显得比较笨拙,是典型的翻译文体。相比之下,海岸等译成无言相告,巫宁坤译成无言可告就好多了,但似乎离“哑巴”的原意有一定距离。我译成哑然告知也不甚理想,但多少传达了这一矛盾修辞法的特点。另外,在不增不减的对应原则下,我设法使中文修辞更准确更顺畅,创造一种新的节奏。依我看翻译如同写作一样,往往关键是第一句,为全诗定音。让我们比较这四种译本的第一句:通过绿色导火索催动花朵的力/催动我绿色的岁月(王烨、水琴译);穿过绿色茎管催动花朵的力/催动我绿色的年华(海岸等译);通过绿色的茎管催动花朵的力/也催动我绿色的年华(巫宁坤译);通过绿色导火索催开花朵的力量/催开我绿色年华(北岛译)。第二种和第三种把fuse译成茎管显然是重大错误,失去了狄兰那带动全诗的最有原始冲动的想象,而第一种把年华译成岁月虽不能说有误,但从意象上则差远了。我得承认,我把众口一词的催动译成催开是一种小小的冒险,但我认为催开有一种直接性,更具视觉效果。还有一点,即前三种译本一致把力量译成力,这在汉语中是十分拗口的。
此外,有几个重要之处值得一提。一个是第二段第二行原文the mouthing streams是双关语,即指喧哗的水流,又有口若悬河之意。我译成滔滔不绝,就是想设法保留原作中的双重含义。第四段第一行原文leech指的是像水蛭(蚂蟥)那样吸血,我只好用汉语创造了一个对应的词“蛭吸”。再就是同一段的最后一句:时间怎样沿星星滴答成天堂。在这里滴答(tick)是动词。再看看其他译者是如何处理的:时间怎样在繁星周围滴答出一个天堂(王烨、水琴译),时光怎样围绕星星滴答出一个天堂(海岸等译),时间已经在群星的周围记下一个天堂(巫宁坤译)。在我看来,他们的处理都过于繁复,似乎想尽力填补原作中的空白,而那恰是此诗的精妙之处。
二十五年前我头一次听到这首诗。那是在《今天》编辑部每月例行的作品讨论会上,迈平把狄兰介绍给大家,并读了几首自己的译作,其中就包括这首诗。我记得众人的反应是张着嘴,但几乎什么都没说。我想首先被镇住的是那无以伦比的节奏和音调,其次才是他那辉煌的意象。很多年后我听到狄兰自己朗诵这首诗的录音带。他的声音浑厚低沉,微微颤抖,抑扬顿挫,如同萨满教巫师的祝福诅咒一般,让人惊悚。 通过绿色导火索催开花朵的力量/催开我绿色年华;炸毁树根的力量/是我的毁灭者。/而我哑然告知弯曲的玫瑰/我的青春同样被冬天的高烧压弯。我曾反复说过,一首诗开篇至关重要,一锤定音,有如神助一般,可遇而不可求。狄兰的第一句就是如此。绿色导火索与花朵的因果关系,正是通过催开这一动词连接并推动的,如果用另一种处理方式,或置换另一个动词,就会毁掉这一句甚至整首诗。若仅有通过绿色导火索催开花朵的力量还不够,紧接着催开我绿色年华成为第二推动力,由此带出炸毁树根的力量/是我的毁灭者。纵观全诗,每一句都是由这类相关联的两组意象组成的。而我哑然告知弯曲的玫瑰/我的青春同样被冬天的高烧压弯。我前面提到过哑然告知,恰恰表明了诗歌写作的困境在语言限度与可能之间。冬天的高烧又是典型的矛盾修辞法,处理不好,效果会适得其反。
驱动穿透岩石之水的力量/驱动我的鲜血;枯竭滔滔不绝的力量/使我的血凝结。/而我哑然告知我的血管/同样的嘴怎样吮吸那山泉。第二段如果压不过第一段,也丝毫不能示弱。穿透岩石之水与我的鲜血对应,用滴水穿石比喻人的生命力,反之亦然。在这一段用了三个和嘴相关的意象:第一次是滔滔不绝(mouthing),第三次是同样的嘴,而第二次是我哑然告知(I amdumb to mouth),仅在这一段和其他的我哑然告知(I am dumb to tell)不同,用嘴替代告知。可惜在翻译中难以反映出来。
在池中搅动水的手/搅动流沙;牵引急风的手/牵引我裹尸布的帆。/而我哑然告知那绞死的人/我的泥土怎样制成刽子手的石灰。第三段音调的转变,是从句式变化开始的,而动词仍是改变句式的动力:搅动、牵引、制成。牵引我裹尸布的帆带人死亡意象。在绞死的人、刽子手与我之间,由于生死相连,在某种意义上构成某种共谋关系。
时间之唇蛭吸源泉;/爱情滴散聚合,但沉落的血/会平息她的痛楚。/我哑然告知一种气候的风/时间怎样沿星星滴答成天堂。第四段第一句非常精彩:时间之唇蛭吸源泉。正如我刚才分析翻译时提到动词蛭吸(leech),正是这个让人疼痛畏惧的词,显示出时间之唇的贪婪和残忍。爱情滴散聚合正与时间之唇蛭吸源泉相呼应,但沉落的血/会平息她的痛楚,在这里,她显然是指爱情。时间怎样沿星星滴答成天堂让人拍案叫绝,足以在结尾处压住分量。
而我哑然告知情人的墓穴/我床单上怎样蠕动着同样的蛆虫。最后一段由两行组成,是对整首诗的主题——自然、生死、爱情相生相克的总结。
这是一首伟大的现代抒情诗。诗歌写作是一种危险的平衡。狄兰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把握住这一危险的平衡,找到容纳他那野蛮力量的唯一形式。他这首诗如此雄辩,如此浑然一体。在某种意义上,一首好诗是不讲理的,靠的是通过绿色导火索催开花朵的力量,穿透语言与逻辑之网。
三
大约十五年前,在我的英国出版社的安排下,我从伦敦乘火车去威尔士首府卡地夫朗诵。按中国的标准,卡地夫最多算个城镇而已。由于多是石头房子,整个城市呈灰蓝色调。所有路牌都标有英文和威尔士文。威尔士文显然是一种古老文字,完全摸不着头绪,让人充满敬畏。我当时英文水平极差,记得朗诵后回答问题时,我甚至连问题都没弄懂,茫然不知所措。幸好听众中有个学过中文的威尔士姑娘,站起来帮忙。尽管她的中文有限,我们东拼西凑,总算对付了过去,最后听众报以善意的掌声。散了场,那姑娘请我到她家屹晚饭。席间,我们谈起中国和狄兰·托马斯。对于像我这样的外来人,一个热情开朗的姑娘就代表了一个民族。让我惊奇的是,她对威尔士以至国际诗歌都了如指掌。
威尔士人是凯尔特人(Celt)的后裔,威尔士语是盖尔语分支。在威尔士的诗歌传统中,由两种诗人组成。一种是由宫廷供养的诗人,一种是到处漂泊靠卖唱为生的游吟诗人。宫廷诗人要经过韵律和基督教寓言的严格训练,出口成章,歌功颂德。不同的宫廷以激烈比赛的方式选出桂冠诗人,分别由各威尔士大公豢养。十三世纪诺曼人人侵。游吟诗人转向对诺曼人征服的颂扬,于是亚瑟王和骑士精神的浪漫故事传遍整个欧洲。凯尔特游吟诗人离开自己的家乡。据史书记载:“由于四处漂泊,游吟诗人得以穿过不同人们居住的土地。他们总是结伴而行,从北到南,有人被其歌声感动,慷慨赠礼,他在同伴中名声大振,展示死前灵魂的高贵和生命之光。他在大地上得到的回赠是永世盛名。”
十五世纪,诗人戈威林(Dafydd ap Cwilym)所创造的一种获官方认可的诗歌形式,使宫廷诗人和游吟诗人合而为一。而游吟诗歌的传统,在英国内战期间被消解,直到当代威尔士举办的诗歌音乐比赛大会才开始复活。
分裂的游吟诗歌传统因分裂的语言而恶化。威尔士北部及山区在都铎王朝以前一直讲威尔士语,而威尔士南部在被诺曼人占领后,先说法语然后改成英语,游吟诗人还学会了用外语唱赞歌。英语在十九世纪工业革命的推动下遍及整个威尔士,成为南威尔士的日常语言,不仅工作社交,甚至连教堂唱赞美诗和诅咒发誓也在内。到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英格兰文化已在威尔士处于绝对的统治地位,威尔士诗人开始放弃了他们祖辈的语言。也许唯一幸存的传统,就是对牧师和诗人的尊敬。无论在厂矿村镇,只要举办葬礼,诗歌仍是必不可少的。
狄兰·托马斯有个中间名:马尔莱斯,是他父亲给起的,为了纪念他的叔公威廉托马斯(William Thomas),其游吟诗人的笔名是马尔莱斯(Gwilym Marlais)。他是牧师、诗人、激进分子、一神论信徒,以及威尔土报刊的主要撰稿人。他曾组织他的教区的贫雇农和地主对着干,并率领他们迁往别的教区。在威尔士,他是为民请命的民族英雄。
四
1936年4月,狄兰与凯特琳相遇,一见钟情。是老画家约翰(Augustus John)把自己年轻的女友介绍给这个爱尔兰诗人的。狄兰那又迷糊又热烈的性格,与凯特琳不同节奏的慵懒及暴烈的活力竟如此契合。凯特琳是邓肯式的自由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