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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没马上跟他打招呼。特拉克尔最终克服了怯懦,让侍者转递他的名片,费克马上请他过去坐在一起。
这一刻,无论对特拉克尔的个人生活还是诗歌创作都至关重要。费克比特拉克尔大7岁,是个善良宽厚有信仰的人。费克和他弟弟的家门永远向特拉克尔敞开,他在那儿感到温暖心定。他在给费克的信中写道:“我越来越深地感到《伯瑞纳尔》对我意味着什么?一个高尚圈子里的家与避难所。在摧毁我或成全我难以言状的情绪的折磨下,在对以往极端绝望以及面向坎坷未来之际,我所感深于言传,是你的慷慨与仁慈带来的幸运,是你的友谊带来的深厚理解。”在特拉克尔最后两年半的余生中,费克扮演了父亲和精神导师的双重角色。
从他们封闭的高山堡垒,费克及其朋友们以诚实正直抵制来自维也纳流行的堕落与平庸。《伯瑞那尔》追随着克尔凯郭尔的天主教存在主义的价值取向,为维也纳的先锋派所推崇,特别是克劳斯,他认为这是奥地利唯一诚实的杂志。自从1912年底到特拉克尔死去,《伯瑞那尔》每一期都发表他的诗作。事实上,几乎他所有的重要作品都是在进入这个圈子后写的。甚至可以说,没有费克没有《伯瑞那尔》及团结在它周围的人,就没有二十世纪德国最伟大的表现主义诗人特拉克尔。
1912年11月,他因随地吐痰遭到一名军官训斥而发生口角,随后他要求从现役转成预备役。在此期间,兰波的德文译诗集的出版,对他产生巨大的冲击,他的诗发生了风格上的变化,从韵体转成自由体,更重要的是动词趋于复杂化,使主题得到进一步的扩展。
1913年1月底,特拉克尔在给布什贝克的信中,描述了他试图在维也纳官僚机构里谋职后不稳定的精神状态。他写道:“我的境况依旧不好,虽然这儿比别的地方强。也许最好是让危机出现在维也纳。”他接着写道:“几天内,我会寄去一份‘赫利安’。对我来说,它是我所写的最珍贵最痛苦的东西。” 和里尔克的“杜伊诺哀歌”几乎同时问世的 “赫利安”(Helian),写于1912年12月至1913年1月,是特拉克尔最长的诗作。在完成“赫利安”一个月后,他在给另一个朋友的信中写道:“我在家中的这些日子很艰难,在这些充满阳光而冷得难以言状的房间,我处于兴奋与无意识状态之间。蜕变的怪异抽搐,肉体上几乎难以忍受;黑暗的视觉快要死去;狂喜如岩石般团结;而悲哀之梦进一步延伸。”
自1912年到1913年,他先后三次在维也纳官僚机构求职,属头一次最短。他先在劳工部谋得一份小职员的位置。那时他正在萨尔茨堡和英斯布鲁克致力于他的长诗“赫利安”,为此他推迟了好几周,直到1912年12月31日才到劳工部报到。两小时后他就离开了,第二天递交了辞呈。真正的理由很简单,他担心在维也纳无法写作。随后他立即返回英斯布鲁克,在位于郊区的费克的家中完成了“赫利安”。此诗得到费克和朋友们的赞誉,特别是海因里奇(Heinrich),予以极高的评价,认为“赫利安”是德语诗歌史上最伟大的成就之一。
那年冬天余下的时间他留在萨尔茨堡,和母亲弟弟一起,关闭了家里开的商行。1913年4月,他又来到英斯布鲁克,住在费克和他兄弟家。布什贝克再次为他寻找出版商,以失败告终。没过几天,特拉克尔收到德国莱比锡一个年轻出版商沃尔夫(Kurt Wolff)的信,打算出版他的诗集。与此同时,他也要出版卡夫卡早期的作品。沃尔夫后来成为德国表现主义一代的主要出版者。特拉克尔和卡夫卡的作品被放进同一套丛书里,以小册子的形式出版。这引起特拉克尔强烈的不满,他盼的是更厚的选本。由费克起草,他发了一封愤怒的电报,威胁要撕毁合同。出版社对这个无名作者的要求吃了一惊,最后双方妥协。《诗歌》终于在同年7月问世。那时他刚到战争部上班,收到出版社寄来他的处女作的样书后,马上请病假然后辞职了。
他和克劳斯及建筑师卢斯熟络起来。特拉克尔特别佩服克劳斯。克劳斯以他尖锐的批评新闻体而出名,他抨击的对象之一是那些因非艺术目而妥协的作家,指出他们写作与生活之间的裂缝。在特拉克尔看来,克劳斯激烈的文章揭穿了奥地利文化的虚伪,把各种骗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特拉克尔称他为“愤怒的魔术师”。
那是战前最后一个平静的夏天。八月间,他和克劳斯及费克等人一起去威尼斯度了两周假。那是他唯一一次离开德语国家。威尼斯的风光和朋友的友情让他感到温暖。
随后几个月,在他从维也纳写给费克的信中,显示出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深的绝望。但这是他一生中最高产的时期,与“赫利安”前后相比,这一阶段的诗作更加复杂更加自由也更加纯熟。1913年年底,他回到英斯布鲁克。《伯瑞那尔》为他安排了一个朗诵会,这是他一生中唯一面对观众朗诵自己的作品。他开始准备他的第二本诗集《塞巴斯蒂安之梦》(Sebastian Dreaming)。沃尔夫希望这本诗集能在1914年夏天出版,后因战争延误,直到特拉克尔死后才问世。
1914年3月,特拉克尔匆匆赶到柏林,他妹妹格瑞塔病倒了。除了1909年在维也纳一起上大学,他俩很少见面。格瑞塔嫁给一个比她大得多的书商,婚姻很不幸。她郁郁寡欢,整天沉溺于毒品中。特拉克尔在柏林住了十天,他走时,格瑞塔的病情明显好转。三年后,由于戒毒失败,她在一次聚会上开枪自杀。
27岁的特拉克尔中等身材,肌肉发达,金发,眼睛有点儿斜。人们对他的印象往往是矛盾混乱的。一个瑞士作家认为他外表“不寻常的高贵”,接着是“黝黑,魔鬼似的容貌给他一种罪犯般的魅力。”他有时象圣徒有时象凶手,极端的自我封闭与突发式的开放交替。画家可科什卡把他说成是“中产阶级的叛徒伙伴”。特拉克尔常坐在他在维也纳的画室啤酒桶上,长时间一言不发,突然口若悬河地自言自语,然后又归于沉默。据朋友们回忆,他说话总是既神秘又有预言意味。有一次他指着陈列在农贸市场得奖的小牛头说,“这就是我们基督。”一个诗人朋友记得,1914年春,他俩散步穿过乡间时,特拉克尔不停在谈论死亡:“我们掉进费解的黑暗中,当那一刻通向永恒,怎么死才会最快?”
在一次大战爆发前几个月,他为死亡着魔,更加深了他的自杀倾向。1914年6月,他收到一笔两万克朗的匿名捐款,这笔数目在当时相当可观。费克陪特拉克尔去英斯布鲁克的一家银行去取这笔钱。在银行里,特拉克尔突然惊惶失措,大汗淋漓,还没轮到他就冲出去。不久,战争动员开始了,他作为少尉军医应召入伍。遗憾的是,他一直未能用到这笔钱。后来他才知道匿名捐款者是个年轻的哲学家,名叫维特根斯坦。
七
衰 亡
在白色的池塘上
野鸟们已惊飞四散。
黄昏,寒风自我们星球吹来。
在我们的墓地上
夜垂下破损的额头。
橡树下,我们荡起银色小舟。
镇上白墙不断鸣响。
在荆棘的拱门下,
噢我兄弟,我们是攀向午夜的盲目时针。
对这首诗的几种译本都不甚满意,我不得不赤膊上阵。我知道,风险在于我根本不懂德文。好在这首诗的英译本收进我编的教材,跟我的美国学生琢磨了四五年,总不至于差得太远。
这首诗五易其稿,我们看到的是第五稿也是最后定稿。原作在形式上十分严谨。一共三段,每段三行中包括两行一句和一行一句,前两段顺序相同,第三段颠倒过来。前两段对应句的音节长度几乎完全相同。我试着在汉语中保持前两段的对称,居然成了,不过这纯属偶然。
这三段是按时间顺序展开的:从黄昏到夜晚到午夜。从空间上,与野鸟们的远去相比,寒风和夜正接近诗人及同伴。寒风自我们星球吹来是妙句,既虚无又神秘。而银色小舟象桥一样,把来与去的空间对立取消了。紧接着下一句是取消时间的上对立:过去现在将来统统融合在白墙不断鸣响中。趋向终点正是趋向全诗的高峰。荆棘的拱门是关口,是苦难与团结的象征。噢我兄弟,我们是攀向午夜的盲目时针,时间与空间在此奇妙地汇合在一起。我们再次看到诗中水平与垂直的方向性。这回不是下降,不是陨星和堕落天使;而是上升,是攀向午夜的兄弟。而兄弟即盲目时针,他们在死亡的循环中彼此追逐。盲目与时针是悖论,当时针达到本诗时间进程的最高点,盲目却遮蔽了对自身的认知。这类意象奇特突兀,又在诗意的逻辑上站得住脚,使特拉克尔点石成金。
在二十世纪文学批评中有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叫罗曼(雅各布森,他把俄国形式主义(布拉格学派和结构主义串连起来。雅各布森探讨了诗歌语言和日常语言的区别。在他看来,诗性功能使语言最大限度地偏离实用目的,把注意力引向自身的形式因素,诸如音韵(词与词的呼应和句法等。他认为诗句的构成包括选择轴和组合轴。选择轴指的是在在诗句中每个词语是可替换的。比如,可用“紫色”代替“银色”,“正午”代替“午夜”,“清醒”代替“盲目”。特拉克尔无疑做了最佳选择。而组合轴指的是前后诗句中词与词之间的相互关系。在特拉克尔这首诗中,前两段的组合轴是显而易见的。比如名词有:池塘和墓地,野鸟和夜,黄昏和橡树,寒风和小舟;动词有:惊飞和垂下,吹来和荡起。而第一段首句的白色的池塘又和第三段的白墙相呼应,从荒野到城镇,从水平到垂直,从静到动,由于白色的连接,不断鸣响才会显得意味深长。
八
维特根斯坦和特拉克尔从未见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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