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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王脸色苍白,不见惊变发生,终于回道:“老夫略有所闻。”
汉王轻轻地满了樽中酒,凝望着那琥珀一样的酒儿,缓缓道:“那你信金龙诀的神异吗?”
宁王许久未语,苦涩道:“这个嘛……老夫未见过。”他答得含糊,谁都不明白他究竟什么意思。汉王却不追问,只是又尽了一樽酒后,淡淡道:“未见过的东西,当然也可能是真的。愚人总喜欢妄自否定,素来只以井底之蛙的眼界来看这大千世界……”
宁王尴尬一笑道:“汉王所言……颇有道理。”
汉王突然道:“我也没有见过金龙诀,倒信金龙诀可能会有神鬼之能,可我从未想过去寻金龙诀的。”
宁王错愕,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应对。汉王从未找过金龙诀?这金龙诀惊天骇地,掀起了无边的风浪,汉王真的从未找过?汉王为何不找?
汉王端起了酒樽,那琥珀酒色仿佛刹那落入他那深邃的眸子中:“因为我信,我命由我,而不应该是由这个虚无缥缈的金龙诀来决定!”
突然仰脖尽了樽中酒,汉王放声歌道:“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他蓦地纵酒高歌,一洗军帐内靡靡之气,气氛变得慷慨激昂起来。
帐中琴师忍不住援琴拨弦,发出铮铮之声助兴,给汉王的歌声中,平添几分金戈之气。
雪未停,一时间,帐内兵戈之寒更胜雪冷。
众人相顾骇然。因为汉王素来深沉,心思难猜,更是极为克己。汉王虽高高在上,但素来喜怒难形,就算修持多年的苦行僧,汉王只怕也不遑多让。汉王蓦地失态,高歌纵酒,究竟为了什么?
听汉王又道:“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身当恩遇恒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他似乎酒喝得多了,有些失态,言语中满是愤愤不平之意。
秋长风听了,心中凛然。他知道汉王唱的是唐人高适的一首《燕歌行》。
唐人高适极为自负,亦是功名心极强的诗人。不过他也是盛唐诗人中少有做官封侯之人。此人在安史之乱前,怀才不遇,因此那时的诗句中,多是苍凉悲歌,慷慨高扬。汉王并未循诗而念,只是跳跃地念出此诗。前面说的“男儿本自重横行”几句,显然是说汉王自身的雄图大志,不让朱棣。而汉王又说的“身当恩遇恒轻敌”这几句,却似乎映射当年浦子口一战。
汉王先说本分,又说倩女,再谈金龙诀,如今又唱起了《燕歌行》,语气愤然,难道说……
秋长风心中发冷,可汉王并不稍停,转瞬间又怆然念道:“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他蓦地念完《燕歌行》,放声长笑。
那笑声激荡在军帐之中,却带着说不出的苍凉之意,有如荒野孤狼面对风雪迷雾,嚎出满腔的悲愤之意。
天寒地冻,人心怜羊,世情如霜,狼心独怆。
孟贤不解,秋长风沉吟,宁王惶恐,就连纪纲的眼中都露出了不安之意。
这时汉王突然一挥手,将面前桌案的酒樽、金壶尽数扫在了地上,高声道:“暮雪摇落伤怀抱,斗酒浇愁愁难消,我醉欲眠君且去,别离何必趁拂晓?纪纲,告诉圣上,朱高煦就要走了!”
纪纲慌忙起身,心中忐忑道:“汉王莫非今晚就走吗?”他虽不太懂汉王说的这些诗词,可隐约听出汉王竟有连夜拔营赶赴南京的意思。
汉王惨然笑道:“此刻不走,还等什么?来人,送客。不……本王送你们一程。”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看样子竟要送众人出军帐。
宁王见状,心情稍松。方才汉王高歌燕赵,他怕汉王狂怒不得志之下,命人砍了他们。这刻见汉王要走,终于表示要遵圣意,忍不住宽心道:“汉王不必相送了。老夫告退。”他实在不想卷入这场太子、汉王的勾心斗角中,不待汉王离开桌案,转身出了军帐。
汉王见状,醉笑道:“皇叔何必走得这般匆忙,父皇有杀你之心,本王可从未有过。”
众人脸色微变。一直在汉王身侧、有如隐形人的谋士谷雨见状,不由得低声道:“汉王,你醉了。”
汉王大笑道:“谁说本王醉了?本王现在最清醒不过,你敢说本王说得不对吗?”
谷雨脸色也变,见汉王疯癫欲狂的样子,再不敢多嘴。纪纲、秋长风互望一眼,都见到彼此的不安之意,只想先离开这里再说,不约而同才要拱手告辞,遽然脸色陡变。
因为帐外风雪呜咽中,陡然传来了一声惨叫!
那好像是宁王发出的惨叫。秋长风听见,心中一凛。他顾不得礼数,身形闪动间,蹿到了帐外。纪纲几乎也同时到了帐外。
无论宁王怎样的可怜,但宁王毕竟是王爷,若真的出了事情,谁都难以担待。
这里是汉王的临时军营,宁王还未出军营,怎么就会出了意外?纪纲心惊之下,举目望去,见到秋长风已站到了宁王的身侧。
这时夜幕早垂,篝火燃起,照得军帐外亮如白昼。秋长风趁着闪耀的火光,看清楚宁王跌坐在地上,身上除了沾些白雪外,并无伤痕。宁王呼吸急促,但还睁着眼睛。
宁王还活着,秋长风心中微宽。可他见宁王的眼神,心头又沉。他从未见到过那么惶恐、惊怖和凄厉的眼神。谁一眼见到宁王都可认定,显然有极为恐怖的事情发生在宁王身上。
早有兵卫上前护卫,满脸错愕的样子,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原来,刚才宁王才一出了军帐,前行没有几步,突然大叫一声,摔倒在地。兵卫甚至未来得及上前时,秋长风已冲了出来。
秋长风目光一扫,不见敌踪,大为困惑,抢先问道:“王爷,怎么了?”
宁王闻言,身子颤动,抖得如树上最后一片落叶一般。伸手指向远方的暗处,颤声道:“有……有……有……咯咯……”他牙关打颤,竟骇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后两个咯咯声只是上下齿相交发出的声音。
众人不由得向宁王所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夜幕沉沉,风卷残雪,煞是凄冷,可黑暗中不要说是人,连个鬼都看不到。
秋长风只是瞥了一眼,立即收回目光,追问道:“王爷,有什么?”
或许是因为秋长风的镇静,或许是他终于回过神来,宁王颤声道:“有鬼!”
寒风吹过,卷起飘雪,落在众人身上,让所有人心中都泛起一股寒意。宁王当然不是胡说八道之辈,可这世上真的有鬼?
鬼怎么会出现在汉王的军营内?
纪纲走过来,皱眉道:“鬼?什么样子?”这个锦衣卫指挥使毕竟有常人难企之能,这种情况下,问得还是有条不紊。
宁王脸上又浮出了骇异之色,才待开口,秋长风霍然发现有什么不对,抬头向天上望去,眼中露出错愕之意。
只见十数道碧影如同磷火般划过了蒙蒙的夜,由远及近,很快到了众人的头顶。
纪纲也发现这点,惊奇道:“是什么?”他话音未落,脸色也变。秋长风脸色比雪都要白皙,嗄声道:“闪开。”他呼声一起,立即扑过去抱住宁王滚到了一旁。纪纲也是闪身爆退。在几个兵士不明所以之际,那十数道鬼火样的光线已击在地上,只听到轰隆隆的数声巨响,整个军帐前,竟炸了开来。
那几个兵士不想有此一变,惨叫声中竟被炸飞出去。
秋长风心中凛然。他已认出,射来的鬼火赫然是忍术的鬼雷箭。这种箭身上不但涂抹磷粉,还绑附着极为猛烈的炸药,一经射出,中招之人难有活路。可他惊凛的却不是忍者竟敢到汉王军营来行刺宁王,而是因为方才他滚倒之时,听到谷雨的一声厉喝:“你们做什么……”
那厉喝才一出口,倏然变成一声惨呼,余韵凄厉,让秋长风心惊肉跳。
汉王军帐内有惊变!忍者刺客真正的目标竟是汉王?
秋长风一想到这里,立即就将宁王推给纪纲,冲到军帐之前,伸手掀开了帘帐。寒风未进,秋长风已冲到了军帐之中。
有明月起,光芒银白,耀到秋长风的面前。
这里是帐中,还是雪天,怎么会有月光?这月光怎么会让人有依稀相识的感觉?秋长风想到这点的时候,暴喝一声,腰中单刀倏然而出,斩在了月光之上。
哧的一声响,单刀折断。可另有游丝无声,穿过了月光,刺在持剑那人的手腕之上。
月光陡暗,化作长剑跌落。那本不是月光,而是剑光。剑发明月之光,用的是忍术中的映月之法。
当初秋长风在青田刘家屋顶时,就和此人斗过,这次再遇,虽惊不乱。秋长风明里用单刀狙敌,暗中用马蔺叶刺伤对手的脉门,破了对手的映月之法。
月色失明,刀光陡盛。秋长风断刀挥出,击在被削断的刀身之上,两道光芒陡化利箭,射到了对手的面前。
持剑那人遽然失剑,已知不好,见攻势凌厉,倏然翻腾而退,只感觉利刃刮肤,冰寒入骨。等落地时,身上的红色舞裙早被划裂,扬在半空,如舞动的红雪。
运用映月忍术的赫然是帐中的那个舞女。
这些忍者,怎么这般神出鬼没,竟然能混入乐队之中,行刺杀之事?
秋长风出手时,已看清楚周边的局势。他见谷雨倒在地上,不知生死,心头一沉,不待再想,就见有个琴师倏然纵到了汉王的身前。
汉王脚下踉跄,酒醉似乎未醒。但他终于知道事态的凶险,手一操,已持起了桌案。他醉酒狂歌,心情沮丧,仓促到了观海,哪里想到过还有人敢潜入他的营帐行刺,因此连兵刃都未带在身上。
秋长风见汉王身处险境,心中焦急。他才待上前,陡然间心中一凛,身形暴飞冲天。
一物投掷过来,擦着秋长风的脚下而过,击在军帐之上,轰的一声炸裂,硝烟弥漫。
那火药的威力让秋长风都为之心惊。他曾见过这种火药,当初在宁王府时,那刺杀宁王的假扮猴子之人用的不就是这种火药?可让秋长风更心惊的是,纵到汉王身前的琴师已出刀。
琴师本无刀,但手一展,就有一把薄如纸、亮如电的软刀现在手上。刀身狭窄,不像刀,更像长剑。
那琴师拔刀、挥刀只在一瞬间。
军帐中,竟似划过了一道耀眼的闪电——闪电已到了汉王的眼前!